又幾日, 芍藥彆枝翠綠,恍覺夏味繾濃。
晌午時分,魏野從侯府離開, 先去了一趟藥鋪, 又繞進酒釅深巷,買了一小壇跌打酒,才跨馬準備出城, 恰遇與友人閒逛的裴池,立即咧大了嘴笑道:“呦,三爺是出來給三奶奶找樂子的嗎?”
看著一臉堆笑卻暗含譏誚的魏野,裴池隻覺煩悶,區區一個侍從也敢同他耀武揚威了?就因為背後有個不講道理、薄情寡義的主子?
目光落在他手裡的藥包上, 裴池想起唐九榆的提醒, 裝作沒有察覺地走了過去,卻在背對行走一段路後,突然扭頭道:“有狗。”
魏野下意識前後瞧了瞧,在對上裴池揶揄的目光時,才知他在拐著彎罵人。
若不是顧忌他的侯府的子嗣, 魏野非掄起拳頭砸過去了。
你才是狗!
粗獷的麵容猙了猙,魏野換了一副嬉皮笑臉,“哪兒呢?三爺走眼了吧,您看,年紀輕輕還是要克製一些,彆熬壞了身子骨。”
說罷,也不等裴池還嘴,一甩馬腚揚塵而去,帶了三分張狂。
裴池舔舔乾澀的唇, 起了跟蹤的心思,可魏野看著大咧咧,實則較為機敏,要不也成不了裴衍的心腹。
為了不打草驚蛇,裴池放棄了跟蹤的打算,沿途買了幾樣點心回到侯府山鵑苑,殷勤地擺好盤,送到了聞氏麵前,“娘子,嘗嘗新出爐的杏仁酥。”
聞氏扭腰不理,繼續邊嗑瓜子、邊看話本。
裴池不死心,賠笑著擠坐在妻子身邊,捂住妻子的雙眼,主動念起了話本,像是在講故事。
聞氏雖看著精明,實則最敵不過花言巧語的攻勢,很快彆彆扭扭地推搡起來。
裴池摟著她說儘好話兒,最後不過是想要向她的娘家借點人脈。
“跟蹤魏野?”
“是啊,唐九榆離京時,給我提過醒,讓我從魏野調查起,說不定順藤摸瓜,能找到二哥。我近些日子思來想去,覺得甚有道理,也許二哥就是被裴衍藏起來了,隻為了娶到秦妧。”
說到這兒,裴池還嗤笑一聲,“冠冕堂皇,徒留虛偽。”
聞氏張了張嘴,驚訝不已,“可侯府有的是扈從,乾嘛向我娘家借?”
“侯府的扈從都由管家和魏媽媽支配,他二人是大哥的心腹,我用他們能踏實嗎?”
沒了看話本的興致,聞氏沉思片刻,再看向丈夫時,眼裡蓄了深意,“咱們先按兵不動。”
“啊?”
“你想,唐九榆既給你提了醒,怎麼不可能給父親提醒?父親若是知道,還需要咱們跟蹤嗎?說不定咱們還會壞了大事。”
聽完妻子的分析,裴池叩叩桌麵,覺得甚有道理。
按著日子,父親那邊也該有所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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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碧潯前,魏野彎腰掬把水降了降溫,隨後跨上馬,朝農舍奔去。
水波蕩漾,慢慢趨於無痕時,一道道身影映在了“鏡麵”上。
他們飛簷走壁,訓練有素,打頭的人腰間門懸著一枚銅牌,赫然刻著“安定侯”三個字。
傍晚飄落細雨,天地間門氛氳朦朧,魏野將跌打酒倒入木盆裡,端到了農舍的正房裡。
修養數十日的裴灝已恢複了體力,但麵容還有些憔悴,好在肋骨都長好了,完全能自理了。
“二爺趴下吧,小的給您擦擦背。”
裴灝斜坐在窗邊,兩鬢垂著幾縷黑發,為俊朗的麵容添了一絲頹。麵對魏野敷衍的服侍,他轉過臉,繼續盯著湘玉城的方向發呆,如提線木偶一樣被魏野鼓弄來、鼓弄去,眼裡像失了光,又像卷著萬千冰封的巨浪,凝固在仇火之上,冰火交織。
為其擦拭完身子,魏野放了臉帕,伸個懶腰走到院子裡納涼,“小冷梅,進屋陪著二爺去。”
小冷梅從樹蔭下走出來,扭著腰推門進去,卻得不到裴灝的半分好臉色。
交代她的事,遲遲沒有辦妥,她自知理虧,坐在一旁唱起裴灝曾喜歡聽的小曲,嗓音如鶯啼,娓娓動聽。
然而,如今的裴灝隻覺聒噪,卻又無力地閉上眼,似褪了往日的驕躁,學起了隱忍。
歌聲傳出門窗,彙入魏野耳中。
魏野懶洋洋地打起節拍,優哉遊哉的,殊不知一撥撥的高手正在靠近,待察覺時,瞬息屏氣,大聲道:“當心,有迷煙!”
隱在各處的扈從們掩住口鼻,可那迷煙已飄散四處,且持續了一段時長。
看著黑壓壓的陌生者襲來,魏野暗罵一聲,拿起放置在搖椅旁的長劍,卻是肌肉酸疼,渾身無力。
聽見打鬥聲,如枯井般荒蕪的心猛地一跳,血液僨張,裴灝雙手撐窗,看向夜色中的兩撥人。
他大喝一聲“來者何人”,想要知道,救他的這些人,有無對抗裴衍的實力。
裴勁廣的副官聽見聲音,對著他亮出了腰牌。
“吾等奉侯府密令,前來搭救二爺!”
那一刻,裴灝已繃直許久的嘴角提起了弧度,眼底被冰封的長河開始消融,轉而洶湧澎湃。
久不嘶吼的他,目眥儘裂地大喊一聲:“殺!!!”
將他們全部殺光,以解他心頭之恨!
呆愣在房中的小冷梅嚇得臉色發白,也慶幸自己在裴灝重傷期間門,選擇與他合作,即便沒有功勞,但苦勞還是有的啊。
中了迷煙的扈從們愈發肌肉疼痛,拚儘力氣與來者抗衡,同時發出了響箭,想要被增援。
世子的勢力盤踞在侯府和城外各處,隻要堅持半個時辰,就能擊退這些不速之客,但這樣一來,也會驚動官府,必須在官兵前來查看前,轉移裴灝。
然而,無色無味的迷煙還在縷縷縈繞,他們漸漸失去意識,相繼倒了下去。
魏野是最後一個倒下去的,睜著牛眼,眼看著那些人走進正房,將裴灝攙扶了出來。
昏迷前,他聽到了一段對話。
“殺了他們。”
“抱歉二爺,侯爺命吾尋到你的下落,沒有下達殺虐的指令。”
“父親?”裴灝冷笑,“他是不是還命令你們,不要立即送我回侯府,要我先順了氣再說?”
“是。”
魏野徹底暈厥前,預感到了侯府的內院會掀起一場惡鬥,也明白侯爺的心理。
光風霽月的長子,是他的心頭好。在父子感情破裂前,他不允許任何人損了長子的名聲。
而裴灝現在回府,必然會揭露世子的所作所為,或許還會添油加醋,讓世子被口誅筆伐。
蟬蜩清脆,回蕩在空曠的郊外,細雨初霽,霞光漫天。當官兵趕到時,除了空空的房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也未發覺打鬥的痕跡。
另一處的水泊前,已恢複力氣的魏野,將對方的身份告知給了心腹下屬,隨後吃了一塊發乾的饅頭,就那麼跨馬奔向湘玉城,“負荊請罪”。
可裴衍的車隊是擇了近道的,與魏野錯了過去。
這日晌午,裴衍正坐在車內教秦妧識彆暗器譜,每每秦妧認錯一處,就會被他以指骨敲打腦門。
額頭漸紅的秦妧捂住自己,繼續認真地辨認著,還一一說出了那些暗器的用處和玄機。
“怎麼樣,我厲害吧?”
雙肘杵在暗器譜,秦妧又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裴衍沒理,將紙張折角,合上兵器譜放進一旁的亮格櫃,剛要叫秦妧去喝點水解暑,卻聽得幾聲刺耳的響箭聲。
鳳眸一斂,他撩起簾子,望向還有些煙縷的天際。
他的下屬們不知他會從哪條路回來,分撥每十裡放出幾記響箭,再馬上撤離,隻為了提醒他出了大事。
承牧辨彆出這幾記已改良過的響箭是哪一類型,暗示著什麼,立即拉轉韁繩來到馬車前,比劃了一個特殊的手勢,旋即策馬飛馳在萋萋草地上。
裴衍閉了閉眼,猜到發生了什麼,就不知解救裴灝的人是哪撥人。
小半個時辰後,承牧驅馬回來,隔著車窗,與裴衍耳語起來。
裴衍淡淡“嗯”了一聲,以指尖敲打起小幾,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可離他最近的秦妧還是察覺出不對味,“怎麼了?”
“沒什麼。”裴衍不動聲色地攬她入懷,下巴抵在她的發頂,這才在較為昏暗的馬車內,抬起了眼簾,深邃瀲灩的瞳眸,浮現出了情緒劇烈變化時才會出現的異色,如漁民在夜海中才會看見的由夜光藻發出的幽藍之色。
是父親派人救了裴灝,並讓那些人亮出了身份。
說明什麼?
說明父親在間門接給他施壓,叫他收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