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肅州城籠罩在夜色下,如一頭巨獸盤踞平原。
冷風平地而起,兩隻夜梟穿城而過,先後掠過晉侯宮上空,振翅無聲。南殿內,巡夜的侍人穿過廊下,仔細檢查每處殿閣,不遺漏任何角落。唯獨暗室是例外。
途經這排建築,所有人加快腳步,不敢多做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暗室也名刑室,專門關押犯罪的婢仆。銅鎖把守的門一旦關閉,人命就變得微不足道。這裡是宮廷婢仆的夢魘之所,未知容納多少亡魂。
夜色中,暗室內傳出一聲聲慘叫,尖銳淒厲,異常刺耳。
兩名奴隸背對木門而立,對叫聲毫無反應。兩人缺失半耳,被人為刺穿耳鼓,同聾子沒有任何區彆。
雕刻凶獸的木門後,三層木架靠牆釘起。架上擺滿各種駭人的刑具,多數血跡斑斑,有的還很新鮮。
屋頂垂下繩索,每條都有手臂粗。
繩索末端懸掛五個人影,雙臂縛在頭頂,雙腳無法觸地,全身上下鞭痕交錯,頭發都被血漿纏裹,仿佛血葫蘆一般。
室內燃燒火爐,燒紅的木炭躥升煙氣,空隙間插著三四支烙鐵。
兩名高大的刑奴袒露肩背,上衣堆在腰間,手中揮舞帶有鉤刺的鞭子,呼嘯著抽在受刑人的身上。
室內沒有窗,牆上掛著火把。火光跳躍,時而發出爆裂聲。
靠近門邊有一張木桌,桌上堆放寫滿的竹簡。上麵的字跡十分特殊,專門用來記錄秘密口供,唯有暗室的刑奴世代傳承。
繆良站在桌旁,拿起最上麵的一冊竹簡。
他剛剛看完一行字,刑奴忽然停止鞭打,將長鞭纏在腰間,回身從爐中拔出一支烙鐵。
"還不"
刑奴舉著烙鐵走近,逡巡受刑的五人,將目光定在最左側的人身上。
她名巧,先君在時就掌管南殿茶飲,多年來兢兢業業從不曾出錯,頗得國太夫人信任。茶湯投毒事發,國太夫人震怒。抽絲剝繭鎖定晉侯,命令繆良嚴查先君留給她的人手。
巧婦不慎露出馬腳,一同被抓的還有七人。三人擺脫嫌疑,其餘都被關入暗室。落入刑奴手中,彆說活著離開,連求死都是奢望。
火紅的烙鐵抵近眼球,垂落的發被燒焦,
發出一陣刺鼻的焦糊味。
巧婦張開嘴,滿口的牙齒已被敲掉,血漫過牙齦,覆蓋爬滿裂痕的嘴唇。
"我無罪!"
巧婦蔑視刑奴,哪怕遍體鱗傷也不曾畏縮求饒。她被抓入暗室後,不爭辯也不叫嚷,口中隻有一句話:她無罪。
一聲鈍響,按著指印的竹簡拋過來,正好落在巧婦身前。竹簡攤開,上麵詳實記錄著廚和婢仆的供訴。
“巧婦,證據確鑿,不容你抵賴。”
繆良走出牆邊暗影,行至巧婦麵前。
刑奴立即側身讓開,反手抓住巧婦的頭發,使她被迫仰起頭。
"繆良,你這奸邪小人!"巧婦含糊出聲,對繆良怒目而視,甚至想要吐他口水。
揮開飛濺來的血星,繆良麵不改色,沒有被巧婦的動作激怒。
“惡婢向茶湯中下毒,公子險遭暗算。我查南殿上下,再三核對體貌,她不在名錄之上,並非南殿之人。"繆良盯著巧婦,目光明滅,語氣漸漸森冷,堪比毒蛇吐信。
“她是如何混入南殿,又如何為公子奉茶湯?當日有三名廚在,他們皆稱是你安排婢仆,放刺客進入大殿。"
巧婦試圖扭轉下巴,刑奴的大手卻如鐵鉗,近乎要扯掉她的頭皮。
"萬一公子飲下茶湯,中毒不治,巧婦,你可知後果?"
繆良袖起雙手,身體前傾,無視濃重的血腥味,雙眼逼視巧婦: “你就是助紂為虐,謀害嫡公子的罪人,無異於國賊。"
"不,你胡說!"
巧婦終於變了顏色。
她不顧身上的劇痛,大聲道: “我是晉人,忠於國君,豈是國賊!”
“謀害嫡公子,斷國君嫡出血脈,如何不是國賊?”繆良同巧婦拉開距離,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充滿了嘲諷。
“蠢笨的奴婢,無知的愚婦。愧對先君的托付,背叛國太夫人的信任,你是晉國的罪人。你的血親將因你蒙羞,世世代代不能抬頭。"
/>
"君上的命令?"繆良挑了下眉,抬手製止刑奴,不許他們在竹簡上記錄。“是君上,傳令的是正殿的侍人,我認得。”多重打擊之下,巧婦終於吐口。
“正殿的侍人未必傳的就是君令。”繆良輕聲細語,聲調沒有多大起伏,背後之意卻令巧婦膽寒。
“你私縱刺客謀害公子,又胡言亂語牽扯君上,乃是包藏禍心。”繆良一字一句說道, "祭祀當日,你將被火祭。"
恐懼,驚愕,不信,怔忪。
多種神情在巧婦臉上交替,對上繆良晦暗的目光,她終於恍然大悟。晉國不能有殺子的國君。
無罪殺子,毒殺的還是嫡子,實是喪德悖行,國法不容,天理不容。
“明白了?”
繆良冷視幾人,渾如看一群死物。牽扯入行刺案,背叛國太夫人,他們注定死路一條。
"想清楚什麼該說,或許能保爾等家人不死。頑固不化,死不悔改,不過是祭祀之上再多幾座火堆。"
繆良沒有虛言。
波詭雲譎的宮廷之中,選擇最為艱難。不能一心侍主,牽扯進晉室內的權利爭奪,不惜飛蛾撲火,那就彆怨恨會丟掉腦袋。
“我說,我全說。隻求留我親族一條血脈。”同被審訊的仆婦抬起頭,沙啞道。
有一人率先開口,餘下幾人不再堅持,接連開始招供。希望能換得國太夫人網開一麵,不使親族血脈斷絕。
巧婦反倒安靜下來。
她垂下頭,臟汙的頭發遮住臉頰,變得不言不語。
繆良沒有再理會她,拿到餘下幾人的口供,親自譽抄一遍,確定無誤之後,立即去見國太夫人。行在宮道之上,火把的光照亮腳下。夜色漸漸退去,晨曦微亮,天邊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繆良加快腳步,來到丹陛下停住,迅速整理衣冠,抱過侍人捧了一路的竹簡,利落登上台階進入大殿。
國太夫人徹夜未眠,眼下掛上青色,映在銅鏡中的臉稍顯憔悴。
“稟國太夫人,繆內史求見。”
隔著屏風,侍人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