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
青天白日,豔陽高照,王宮內朝會未散,道路上少見車駕,貴族聚居的城東稍顯冷清。
臨街的大門前,門奴懶洋洋打著哈欠。探頭望向街尾,不見馬車行來,大著膽子坐到台階上,手穿進袖子裡,背靠牆角公然打起了盹。
好夢正酣,嘈雜聲陡然襲來。
門奴受到驚擾,登時打了個激靈。半夢半醒睜開雙眼,抬頭向前望,僅僅一眼,登時駭得魂飛魄散。
長街西側,相隔三條巷道,火光衝天而起。濃煙滾滾,煙柱筆直上升,過程中不斷膨脹,化作一朵層疊的黑雲,沉甸甸壓在火場上方。
人聲從火場傳來,夾雜著驢馬的嘶鳴。
門奴想要站起身,卻發現坐得太久雙腿發麻,腳下仿佛踩著棉花。他不小心踩空,控製不住滾落到台階下,趴在地上滿身狼狽。
火光肆虐,煙炎張天。
濃煙隨風彌漫,充斥半條長街。
刺鼻的濃煙撲麵而來,門奴被嗆得咳嗽。他匆忙捂住口鼻,從地上爬起身,驚叫道:“起火了!
火勢越來越強,焰舌騰起數十米,席卷周遭的一切,焚毀木製建築。院牆被燒得焦黑,華美的建築遭遇烈火吞噬,在熱浪中轟然倒塌。
燒焦的屋頂砸向地麵,碎屑飛濺,帶著焰尾飛向四麵八方。火舌波及到一巷之隔的府邸,險些引發又一場大火。
“滅火,快提水來!”
起火的是刑令宅邸。
家主和幾位年長的郎君不在府內,火燃起時家中僅有婦孺。幸虧幾個忠仆機靈,見勢不妙發出警訊,使得老幼及時逃出火場,避免葬身火海。
屋頂坍塌的一刻,眾人回首張望,各個如喪考妣,不見半點劫後餘生的喜色。
"為何?"
"火因何起?"
不久前農令全家遭遇不測,宅邸被火焚,凶手至今逍遙法外。朝中有傳聞是執政報複,使得天子震怒,君臣離心。
事情一直沒有得到證實,城東各家卻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同農令往來甚密的幾家,日日風聲鶴唳,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不承想千防萬防,意外還是發生。
一場大火衝天而
起,擊潰了所有人的僥幸。
刑令人在宮內,尚不知家中變故。
趁著火場混亂,有生麵孔渾水摸魚,在人群中挑唆:"必然是執政所為。"
“農令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就輪到了刑令。”"處處提防還能起火,一定是有人刻意為之!"
除了刑令家人,路旁不乏圍觀人群。有心人散播流言,虛虛實實,半真半假,很快被多數人采信。
瞧見眾人的神色,心知事情已成,一人不著痕跡退出人群,三步並作兩步潛入小巷,登上早就等候在巷尾的馬車,迅速關閉車門。
"事情辦好了?"喜烽正在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睜開眼,就見門客正抹去臉上的偽裝,扯下黏在下巴和上唇的胡須。
"諸事妥當。"門客展開布巾拭臉,抹掉側臉的黑灰,現出一條細長的傷疤,從眼尾延伸至嘴角。
"放火之人在何處?"喜烽親手斟了一盞茶湯,遞到門客麵前。
門客雙手接過,感受到盞底的熱度,低聲道: “仆以為人不能留,已經處理乾淨,保證萬無一失。"
"無厭,這幾日你留在府內,不要在城內露麵。”喜烽眯起雙眼,沒計較門客的自作主張, "等到風聲過去,帶一批私兵出城,去莽山尋盜。"
"尋盜?"
“農令家中出事,當夜巡邏的甲士不知所蹤,府內屍體數目不對,必有私兵奴仆逃離。昨日有數支商旅入城,都言莽山有盜。這夥盜突然出現,此前從未曾聽聞。"
門客認真思量,當即心中了然。
"家主懷疑他們的身份?"
"不錯。”喜烽頷首說道, “若商人所言不錯,這夥盜不是私兵就是甲士,亦或兩者皆有,如今儘為亡命之徒。你儘快尋到他們,收買利誘,混入其中,設法讓其為我所用。"
門客沒有大包大攬,短暫思索後,正色道: “仆儘力而為。”
收買人心難也不難。
麵對一群亡命之徒,尋常的方法未必適用,他需認真考量。兩人相交多年,喜烽能看出無厭的顧慮,沒有為難強求
。
當年中山國被氏族竊取,喜氏狼狽逃入上京,扈從少得可憐。中途離去的不在少數,唯有無氏不離不棄。
現如今,喜氏人口凋零,僅餘喜烽和喜女兄妹。無氏也血脈稀疏,唯有無厭一人。
心知複國無望,喜烽轉而將矛頭對準上京。
"言而無信,棄忠臣不顧,反而冊封逆賊,不配為天下共主。他該眾叛親離,嘗一嘗陷入絕望是何種滋味!"
兩人說話時,馬車離開小巷,一路避開眾人視線,沒有引來任何注意。朝會已經結束,群臣走出王宮,隊伍中唯獨不見執政的身影。
刑令和牧令並肩而行。相比他人的怏怏,兩人神采飛揚,顯然在朝堂有所斬獲。可惜好景不長。
刑令向牧令告辭,尚未登上馬車就見到滿麵驚慌的家奴,聽到家宅起火的噩耗。"你說什麼?!"刑令難以置信,猛然間想到農令的遭遇,頓時眼前一黑。"家主,府內突起大火,屋舍皆焚……"
不等他說完,刑令顧不得禮儀,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提起來,焦急道: “人如何?”
“諸位夫人平安無事,小郎君和女郎也平安。”家奴呼吸困難,艱難地說出實情,期望不被遷怒。
刑令暫時鬆口氣,一把丟開家奴,轉身登上馬車,命令道: “速歸。”
"諾。"
馬奴揮動韁繩,馬車飛馳而出。家奴被落在車後,忙不迭邁步跟上,一路快跑奔回城東。
宮門前的一幕落入眾人眼中,暫不提貴族是何想法,消息報至天子駕前,當即引來天子怒火。
"先是農令,又是刑令,接下來是誰?"天子目帶凶光,質問留在殿內的執政。這般疾言厲色,近乎是直接定罪。
執政不為所動,既不見憤怒也沒有出言辯解,而是手捧竹簡平靜道: “陛下,火有源頭,查之即明。臣以為蜀公子齊奏疏更為緊要。"
"如何緊要?"天子怒意不減,擺明同執政唱反調, “蜀在千裡之外,奏疏由晉國遞送,焉知真偽。"
“陛下,逆臣謀亂何能戲言!"執政終於變了臉色,抬頭直視天子,沉聲道, "信平
君害蜀侯,囚正夫人,迫公子齊離國,事情皆有實據。其竊國之意昭然,公子齊幾番上疏,天子果真不聞不問?"
天子臉色鐵青,怒極反笑: “有中山國在先,多一個蜀國又有何妨。”
“陛下!”執政不敢置信。他知曉天子不比早年,卻未想到荒唐至此, “正因有中山國在先,不能對蜀國置之不理。"
"為何不能?"
“竊國之事不可再。今日縱容氏族竊國,他日諸侯叛亂顛覆朝綱,誰能護衛天子?”執政費儘口舌意圖說服天子。
知道天子對他懷有疑心,執政心知肚明,也為此心灰意懶。但他家族世代拱衛上京,實不忍平王時的禍亂再生。
今時不同往日,上京根基腐朽,已經搖搖欲墜。再遇驚濤駭浪,四百年基業恐將不存,九鼎之威勢必要毀於一旦。
或許是聽進了執政的勸說,也或許是驟然間腦袋清醒,天子沒有再故意唱反調,而是回到王座之上,展開田齊遞送的奏疏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