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信立在大殿中央,不善的目光刺在身上,壓力如有實質。
他行禮時,殿內異常安靜,落針可聞。
因冒雨穿過宮道,他全身濕透。又因神經緊張,冷汗不斷冒出額角。涼風襲入殿內,雨水混合汗水一同滑落,隱沒在衣領中,加深領口的暗色。
木盒捧在手中,詔書不過一卷竹簡,此時如有千鈞重。
“禮令單信,參見公子。”單信二度開口,捧起木盒的手微微顫抖,指關節用力到發白。
“據我所知,禮令單衝刺殺晉侯,死於晉。”楚煜終於出聲,口中的話卻讓單信一凜,猛然抬起頭。
他仰望上首的楚煜,隻見對方靠坐在寶座上,姿態放鬆,不似殿內氏族莊嚴肅穆。五官明豔近似鋒利,嘴角帶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似一頭慵懶的凶獸,隨時能亮出尖牙利爪將目標撕成碎片。
美麗,卻也極其可怖。
短暫的失神後,單信下意識打了個寒顫。想到越晉兩國的婚盟,他不由得嘴裡發苦。
單衝死在晉國,身後背負罵名。
晉侯的奏疏遞至上京,明知事情存在蹊蹺,天子也無法追究。
殷鑒不遠,得知要出使越國,滿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禮令這個官位成為燙手山芋。經過數日拉鋸,世代出任禮官的單氏被趕鴨子上架,接下這次出使的任務。
單信是單衝的堂弟,入朝不過五載,名聲才乾不顯,未有多大建樹。
單衝未出事前,禮令一職壓根輪不到他的頭上。如今情況不同,族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族長聯合族內長輩施壓,他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
一番談話之後,單信被迫點頭。
單氏闔族舉薦,並有政令、刑令同舉,天子不作任何質疑,直接下達任命。
一般而言,家族有人出任三令,必然要大排筵宴予以慶賀。
單信接到任命詔書,隔日就要出發使越,宴席慶祝全部省略。在多數人的觀念中,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極可能落得身首異處,就此葬身越國。
“天子壓下公子煜冊封,遲遲不肯下詔,越國上下很是不滿。此去務必小心,凡事謹慎,存身為要。”
母親的殷殷教誨猶在耳畔,單信用力一咬牙,進一步放低姿態,口中道:“單衝刺殺晉侯,實是膽大包天,死不足惜!”
這番話態度鮮明,無異於與上京割席。
公子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殿內氏族心生詫異,不由得麵麵相覷。他們設想過使者態度,也做好多種預案,萬萬沒想到,同為上京貴族,還出自一家,單信竟會是這般反應。
對方不上鉤,無法公然撕破臉,事情難免有些棘手。
眾人的目光掃過單信,悉數聚向上首,落到楚煜身上,等待對方做出決斷。
見此一幕,單信暗暗鬆了口氣,慶幸自己做對選擇。
同為貴族又如何?
同出一家又
怎樣?
家族對他不仁不義,棄他如敝履。出發前一日不設宴席,連虛情假意都沒有。憑什麼要他安守本分,心甘情願去死?
他父兄早逝,自幼靠母親養育,受家族恩惠少之又少。及冠後承襲父親官職,家中剛有了起色,就被族長當做棄子,明擺著送他去死。
他不肯,更不願!
單信暗暗發誓,他會不惜一切保住性命。如果能平安返回上京,勢必要向家族討一個公道。
“信奉命前來,送上天子詔書,請公子過目。”說話間,單信雙手捧高木盒,沒有以使者的身份宣讀詔書,而是直接呈給楚煜。
他不走尋常路,言行屢屢出人預料。
氏族們不由得皺眉,看向他的目光頗為複雜,難斷此人是擔小惜命還是另有所圖。
楚煜凝視單信,笑容裡溢出血腥氣,直逼得對方額角冒汗,才令侍人上前取走木盒。
“公子……”令尹想要阻攔,中途遇上楚煜的目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重新坐回到原位。
左右氏族見狀,默契地不發一言。
史官在奮筆疾書,不做任何修飾,忠實地記錄這一幕。
木盒易手,單信仍不敢鬆口氣,保持恭敬姿態站在原地。
侍人捧著木盒登上台階,躬身呈至楚煜麵前。
屏風浮動金輝,凶獸威風凜凜,華貴卻也駭人。
楚煜斜靠在寶座上,單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掀起盒蓋,取出裝在盒中的竹簡,隨意展開瀏覽一遍。
“我父薨後,請封奏疏遞上許久,遲遲不見動靜。難為天子還記得下詔,寡人感激不已。”
語氣懶洋洋,話中充滿嘲諷。
不至於說他犯上,卻也明擺著傲慢不遜,對天子缺乏敬意。
單信對此全無反應,眼觀鼻鼻觀心,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好似與他無乾。
殿內氏族見狀,推斷出他的態度,既感到驚訝又不免覺得諷刺。上京三令之一,官位僅次於執政,出使時是這般姿態,當真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不開口,不代表事情就此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