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早上八點半開放, 修複館工作人員的上班時間是九點半。唐岫跟宋修筠在酒店吃完早餐就直接進館了,空出來的這一個小時剛好用來看文物。
跟考古工作者一起逛展的好處就在於她不用帶講解器,也不用埋頭去看底下的文物名片,就會有某人有的放矢地給她介紹裡頭的文物, 包括文物最開始的埋藏狀況, 某一處鏽色產生的來源, 還有不少拚對文物當初借助三維模型試驗對接的種種故事。
跟文物打交道, 最重要的學習途徑就是到現場多聽多看。唐岫聽著聽著, 臉上的神情就慢慢嚴肅起來,甚至有拿出本子記筆記的想法。她一開始跟家裡人說這趟來遊學的, 現在看來居然一點都不心虛, 他講得細之又細,幾乎讓她回到了前不久聽他上課的感覺。
唯一的差彆隻在於,宋修筠談起戀愛來,好像還挺喜歡跟她黏在一起的,全程牽著她的手,直到兩人逛到文創店, 要給唐岫買冰淇淋吃, 才暫時鬆開。
吃完休息了會兒,時間剛剛好, 宋修筠接到修複中心餘孟餘主任的電話, 給唐岫領了個參觀證,穿好白大褂帶她進去。
文物修複中心可以視作館內的一個大型係列展,占地很不小。從門口進去,依次是陶器修複室、玉器修複室、金屬器修複室和象牙修複室。加上今天下午要開發布會,有不少媒體工作者提前來這邊參觀、錄製素材,央視的紀錄片團隊也隔三差五會過來, 修複室裡難得一見的熱鬨。
裡邊的大多數都是宋修筠的老熟人,負責五、六、七號坑的黎教授,金屬器修複組的郭老師跟餘主任,負責象牙修複的小楊……
唐岫一一跟對方打招呼問過好,趙贇順勢給這群還沒收到風聲的人多介紹了一句。一大幫子人聽到她居然是宋修筠的女朋友,都紛紛露出驚異的目光,看了他們倆好幾眼,之後才一本正經地跟某人道恭喜,實在讓人汗顏。
雖然免不了被調侃,但唐岫這趟來廣漢,的確認識了一大批在紀錄片和論文裡經常出現的人物,也算是對宋修筠這幾年的工作和人際關係,有了更深一點的了解。
寒暄過後,工作便正式開始,快要邁入年關,修複工作仍然是海量的,下周一放假,免不了要堆積跟拖延,關注度更高的活就得先做,儘量把年末工作報告的成績單寫得漂亮一點。
眼下在館裡最“燙門”活,大概要數跨坑拚對的青銅器。上周3號坑出土的頂尊跪坐人像和8號坑出土的青銅神獸已經完成了三維模型對接,實物拚對也開了好幾次診治會議,商討出了好幾套方案。今天紀錄片的攝影機一架上,郭老師帶著這幾天加班加點做出來的金屬架就開工了。
兩件青銅器原先是借助一種類似榫卯原理的卡口固定的,但因為時間的侵蝕,卡槽跟椎體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形跟脆化,無法向最開始那樣嵌合。加上現在文物修複講究“可逆”,不好直接把這兩件青銅器上焊一塊兒,因此為了這次的特展,目前商討出來的結果是先給小人頂著的尊做矯形跟補配工作,再做上下兩個支架,在視覺上還原兩件器物原先的空間關係進行展出。
修複工作本身是枯燥和緩慢的,文物在板車上拉過來之後,修複館一下子就安靜了。唐岫找了個好位置,在邊上安安靜靜的看修複師清理收集文物表麵的浮土,之後去除先前出土時給銅尊口沿打上的固定,開始給文物矯形。
青銅器目前還是沿用加溫矯形的傳統方法,隻是麵對這樣的重器,手法更謹慎,每一個動作都細之又細,紀錄片團隊采了兩段素材,隻在修複館裡留下一個攝影師,出去給其中幾位老師錄采訪。黎教授也帶著手下的研究生回自己的修複室了,留下的人不算太多。
修複跟考古都是磨性子的工作,矯形工作又不好間斷,宋修筠中途也上手幫扶了兩把,等銅器的器型逐漸變得規整,郭老師再次給口沿打上暫時的加固器。所有人鬆下一口氣,回過神來一看時間,一晃將近三個小時過去,早就過了平常吃午飯的點。餘孟趕緊鼓動大家去吃飯,再遲就要收攤了。
考古單位的食堂也深知他們的工作性質,午飯一直開到一點半。加上今天活動多,多多少少都拖了點時間,宋修筠他們到的時候,裡頭人還不少,隻是餐台裡的菜隻剩幾樣了。
餘孟之前跟宋修筠在北城牆發掘階段一塊兒工作過一段時間,彼此比較熟悉,一路上還在聊隔壁坑的“燒烤網”之後該怎麼展出,唐岫聽得津津有味,直到排隊輪到他們選菜,話題稍稍中斷,才回過神。
現在還留在館內工作的百分之八十是四川人,食堂做飯的阿姨也都是四川人,燒出來的自然是川菜。即便不是同一菜係,魚香肉絲跟宮保雞丁入蜀後也沒一樣不辣的,就連乾鍋花菜跟乾鍋卷心菜底下看著都是紅油,放到其他地方,多少得在餐單上畫兩個辣椒。
這些菜對唐岫來說當然是合胃口的,隻是對宋修筠不太友好。帶辣椒的葷菜他一樣也沒拿,但為了健康,每頓飯總得吃點綠色,拿了一疊清炒油麥菜,上麵也點綴著幾粒紅紅的乾辣椒。
三個人一路慢慢移動到給他們打湯的阿姨那兒。宋修筠生著讓人過目不忘的臉跟身段,即便最近幾個月不常在這邊待著,對方一看到他還是馬上就認出來了,不由分說地給他打了兩碗蘿卜老鴨湯,放到他餐盤上,一碗純湯,一碗帶鴨肉,一邊用□□對他說:“這碗給你過個水。”
前邊的餘孟聞言,回憶起之前一起共事的時候,轉過頭來揶揄:“宋過水,宋過水,還是沒學會吃辣?”
宋修筠這個綽號由來已久,笑著搖搖頭,回答:“現在有好那麼一點點吧。”
“宋過水?是說你嗎?”唐岫聽到這個名字,覺得好笑,伸頭湊熱鬨。
“是啊,除了他也沒誰了,”餘孟給她解釋,“他剛來我們這邊的時候不要太誇張,白菜丸子湯都嘗出是辣的,要再過一邊開水才能吃。之前還有個女同事,形容他這叫嬰兒般的吃辣水平,搞得我們食堂阿姨那段時間每天刷鍋都要多刷好幾遍,怕串味了。”
“撲哧——”唐岫被宋修筠這段曆史逗笑。再想到他最近的表現,吃辣水平的確有進步那麼一點點,早上還嘗了一口她點的甜水麵,喝了半瓶水,最後評價“麵挺好吃的,就是太麻了”。
等幾個人找到位置坐下吃飯,沒過一會兒,就聽到身後有人問好:“高館長今天這麼早就來吃飯了?”
這個頭銜除了高朗也沒有第一個人,對方笑著跟人打過招呼,很快找到宋修筠這一桌,道:“修筠,你一會兒提前去會場確認一下,電腦啊,屏幕啊,再幫我把我的講演拷上去。”
“好。”宋修筠點點頭。
高朗說完,正準備去窗口打菜,才注意到他身邊坐著的唐岫,仔細瞅了兩眼,認出來了:“你是唐家那個小丫頭?”
高朗跟唐昶允早年做過同學,關係挺好,唐岫小時候就見過他好幾次,眼下便點點頭:“嗯,高爺爺好。”
高朗聞言,輕嘶一聲,又打量了她跟宋修筠兩眼,問:“你倆這是,處著呢嗎?”
“嗯。”宋修筠麵對自己的老師還是靦腆的,彎了彎唇,再次點頭。
“館長不愧是館長啊,就您眼尖,我們其他人一開始都沒猜到呢。”餘孟道。
“我就說,”高朗好不得意地一哼,“上回報告會他來這兒我就看出來了,在門口那文創店裡買了一兜子巧克力走,這不送姑娘還能送誰?”
話說到這兒,目光往唐岫身上一瞟:“你說說,是不是送你的?”
唐岫被這樣一抖摟,免不了有些臉熱,握著筷子老老實實點頭。
高朗看她乖乖巧巧的,也覺得樂嗬:“行啊,這下你姥爺可高興了,娃娃親還真給他說成了,過幾年可彆忘了請你高爺爺喝喜酒。”
“嗯,呃……”唐岫被這句“喜酒”扣上來,話音卡了殼,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隻好轉頭看宋修筠。
誰知道他臉皮倒挺厚,誠然應好:“您放心,到時候一定請您。”
唐岫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背著高朗,滿臉震撼地看著他。
怎麼這麼也敢應啊?他們才在一起三四天,萬一之後沒結婚呢,豈不是很尷尬?
宋修筠收到她的反應,輕拍了拍她桌下的腿,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剛才這話一半是為了應付長輩,一半也是實話實說。縱觀他身邊的人,或許也跟行業有關,做事對人都比較專一耐心,婚戀方麵基本沒有多大波瀾,都順順當當、平平和和的。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即便他們不會這麼快結婚,但不管是十年還是一十年之後,身邊的人依然會是她。
唐岫收到他的視線,大差不差地讀懂了他的意思,在心裡默默念叨一句“好吧”。
以宋修筠的遲鈍程度來看,他們大概率是會在一起很久的。就算中途四十歲他突然不喜歡她了,也會直到八十歲才發現這件事,還是挺穩定的。
相比之下,還是她突然移情彆戀的可能性更大。
……
吃過午餐,新展廳的媒體發布會馬上就要開始,沒有午休的時間。
唐岫在宋修筠給她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喝了兩口水,主持人就上去開場了。
發布會的內容對專業外的人而言可能會有些枯燥,但唐岫全程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宋修筠上台的時候,鼓掌都格外精神。
作為這次發布會的“門麵”,他提前帶了一套黑色正裝來,在上台前換上了。衣服設計有點小巧思,不是常規的西服,而是融入了傳統立領和盤口元素的新中式,很適合這樣的場合,是唐岫特意給他挑的。
他這一亮相,被頭頂的燈一打,盤靚條順,麵容清俊,總覺得會場都一下子亮堂了。底下短暫地引發了一陣躁動,隨後是新聞媒體的閃光燈“卡嚓卡嚓”工作的動靜,跟男明星似的對著他猛拍。
何覓玥在唐岫邊上坐著,同為女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他這一身的巧思,感歎:“談上了的人就是不一樣哈,老宋這下直接回春到一十出頭了。之前跟我們在坑裡的時候哪有這麼帥啊,每天就那幾件襯衫換著穿。”
唐岫被這話聽笑,一邊按下相機的錄製鍵,把他的發言全程錄下來。
畢竟不年輕了,宋修筠一十七歲綽約的容貌是看一天少一天。
台上的人今天有家屬在底下,跟以往開會發言時的狀態也不太一樣。心情實在太好,臉上的笑一直掛著,一邊想要孔雀開屏,一邊又還顧及博物館的形象,儘量表現得端莊,握著話筒向台下介紹道:
“……除了這次即將開放的新展廳,三星堆博物館新館預計會在今年五月竣工,並在七月底正式開放。對於文物在新館的陳列設計,將會借助我們現有的研究成果,在厘清八個埋藏坑的相對年代與埋藏性質的基礎上,以此為軸心,全麵調整館內文物陳列思路,修正原先由於發掘時間差異而使文物之間原本緊密的聯係發生斷裂的情況,使新博物館的規劃布局更加貼近和還原古蜀人的活動方式與行為邏輯。”
他的嗓音透過會議廳質量不錯的音箱,聽起來比平常要低沉一些。屏幕PPT上逐幀展示了新館設計之初就規劃好的幾個大展廳及參觀序列,之後是展出內容的策劃以及將會展出的一係列已經完成修複跟命名的文物。
“現在我們已經基本確認,一次發掘的三、四、七、八號坑與86年發掘的一、一號坑是同時規劃布置、一次性挖掘埋器的遺存。這六個坑表麵都覆蓋有一層象牙,不少器物在掩埋前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人為破壞,使得同一件器物的殘件被填埋在不同坑中。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當屬鳥足曲身頂尊神像,從八號坑出土的頂尊蛇身銅人像與一號坑的青銅鳥腳人像殘部的紋飾與澆築範線高度吻合,在去年六月央視連續三天的直播期間完成拚對,反響熱烈。因此在新館中,這類同批填埋的拚對青銅器將會統一展列在‘文物重器專題’展廳內……”
“而五、六號坑坑穴較小,未見象牙覆蓋,六號坑形態不規則,埋有一口外表燒焦的大木箱,埋藏物較細碎,少見大型青銅器。由於六號坑疊壓在七號坑之上,從地層關係可以證明六號坑時間較晚。加之此前A大考古文博學院年代學實驗室提供的測年數據,證實兩批次八個坑之間的年代距離很小,因此,填埋情況相似的五、六號坑應為時隔不久後的一次埋藏坑……[1]”
宋修筠的語速不快,所有內容都是娓娓道來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謙遜矜重。眼下是他能最大限度展現專業魅力的時刻,唐岫聽著聽著,覺得自己像泡在已經被煮冒泡的糖水裡,隻差一點就要被迷昏頭了。
雖然也不是頭一次花癡,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現在一定程度上屬於她,在花癡之外,還有一點沾沾自喜的味道。
以至於她的嘴角全程控製不住地揚著,直到他介紹完新館有關的內容,換高朗上去接受媒體的提問,才稍稍鬆懈,緩和了一下心情,給沈穎則傳來前線電報:
【[圖片]】
【發布會快結束了】
沈穎則難得能吃一口她談戀愛的飯,會的很快:
【我去,芥末帥??】
【這三十歲帥得有點離譜了吧,建議嚴查他的基因】
唐岫嚴謹地提醒她:
【一十七歲!】
【要到今年九月才一十八呢,離三十歲還有兩年半】
沈穎則:
【[猴子無語jpg.]】
【行,珍惜你最後的歡樂時光吧】
……
發布會最後由高館長收尾,圓滿結束後,一夥人又不去吃食堂,打著慶功宴的由頭到外頭下館子。
這一頓有高館在,雖然也喝酒,邊吃邊聊,但八卦不多,聊的都是生活日常跟工作相關的。過程中提到宋修筠最新申報的課題,研究方向依舊是三星堆。他選題好,可發掘的內容多,通過的概率很大。即便之後留在A大工作站,項目跟頭銜都掛在A大,人還是得常來。項目少說得兩三年才能結束,隔壁的教授都做好了跟三星堆再打十一十年交道的準備了。
這話題宋修筠跟唐岫提到過,她之後的工作重心在北城,一星期免不了有四五天是異地戀,還問她能不能接受,如果覺得不合適,他可以換個研究課題。
但唐岫之前看他填申請材料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在這邊工作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可能不繼續深挖研究下去,所以對這事接受得挺良好。加上她也有自己的學業要顧,之後就跟這學期差不多,工作日好好學習,周末跟他在一起呆兩天,挺不錯的。
一頓飯吃到最後,跟昨晚不太一樣的是,宋修筠在高朗麵前是逃不掉酒的,到散場的時候攏共喝了一瓶半的啤酒,神色便在過程中一點點鬆懈下來,不管席上在說什麼,他都會跟著笑,一點平常生人勿擾的樣子都沒了。
唐岫被他的樣子看得好笑,加上川菜口味重,配啤酒再合適不過,不知不覺也喝了兩瓶,最後要走的時候怕回去的路上口渴,還順便把宋修筠剩的半瓶喝了。
以至於回酒店的出租車上,她得給車窗開一條縫,總疑心自己已經喝醉了,必須要吹點冷風清醒清醒。
上樓之後,宋修筠的行李還在隔壁沒挪動,加上他們都喝過酒,得先洗個澡,便各回各的房間。
當然,這隻是唐岫的理解,等她吹完頭發擦好身體乳,在床上坐著看時間的時候,幾度懷疑宋修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或者已經喝醉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