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貝多芬的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當成馬拉鬆並不完全準確, 因為跑步可以是機械運動,腦子放空,依照長期訓練的慣性一路往前沒有問題, 彈琴更準確的比喻應該是精神的馬拉鬆, 比號稱挖十噸煤的拉三還要費勁,接近十二個小時, 體力、耐力和智力聯合賽事,沒有人跑完之後是輕鬆的,跑過的衛叢和王曦再清楚不過了。
但簡一鳴差的就是這個,衛叢一直沒有心思給他做拉練,王曦的到來剛好填補了這一塊。
第二十一首,《華爾斯坦》。
……
第二十三首, 《熱情》。
簡一鳴中間明顯掉線了一下,差點節奏崩掉。
一個人,隻有他一個人,當他踩空掉在懸崖邊上的時候, 哪怕王曦和衛叢就站在他旁邊,能救他的隻有他自己。
萬丈懸崖也隻有一個人克服——這就是演奏圈的獨木橋。
衛叢終於感受到了那種提心吊膽, 老師坐在台下看著台上學生演奏該有的提心吊膽。
第二十五首。
簡一鳴這一天, 好像修了個仙,脫離了吃喝拉撒的凡俗境界, 隻需要在琴房裡和貝多芬鬥智鬥勇。剛開始他還記得王曦的存在, 彈著彈著,這個世界上好像就剩下他和鋼琴, 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鋼琴上麵的貝多芬。
這位一米五幾*的小巨人有一頭跟教科書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卷發,生活迅速把他的黑-發-漂-染成了銀色,他看上去有些嚴肅, 目光嚴厲,眉心有明顯的“川”字紋,像個不高興的小老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簡一鳴。
小簡同學表示自己不喜歡這樣的貝多芬。
但是他心裡的老貝是什麼樣的呢?
簡一鳴順著曲號彈下去,一路在思考。
貝多芬把自己的人生都寫在會在樂譜,喜歡用音樂玩小遊戲,有些隻有在譜子上才能看見的促狹和悶騷,有鋼鐵的一麵也有柔情的時候。
他應該更可親一點,麵冷心熱,是個頑固也可愛的小老頭。
這樣的人應該會有什麼樣的音樂呢?
第三十首,E大調鋼琴奏鳴曲,Op.109。
貝多芬晚年的佳作之一,獻給馬克西米裡·安娜·布倫塔塔的作品。
貝多芬晚年作品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從外轉向內,早期的《悲愴》還有明顯的英雄性特征,熱情奔放,晚年作品就開始內化審視自己,更多凸顯“貝多芬”這個存在本身的體質。
109最明顯的特質就是他內心的矛盾,複雜而矛盾的情感通過變奏體現,打破了傳統“快-慢-快”章節的平衡布局,創新地運用“快-快-慢”,把中間經常作為過渡的慢章節挪到了最後的同時,壓縮了前麵兩個樂章,將整首曲子的重心移到最後。
第一樂章隻有九十九個小節,隻有三分半鐘的演奏時長,異常短小精煉,速度、節拍在樂譜上就能看出來主部和副部的強烈對比,矛盾出現。第二樂章演奏時長縮短到兩分半鐘,速度快,情緒興奮,激烈而濃縮,消極和積極的情緒相互對抗。
王曦在這裡眉頭緊皺。
簡一鳴矛盾糾結的情緒融入了曲子裡,過分情緒的袒露讓這兩個樂章的矛盾合緊張感大大增加,到了第三樂章的慢板有些銜接不上了。
畫麵定格在馳騁的騎士騎著他心愛的馬穿梭崇山峻嶺之間,當然越過兩座小山來到鏈接最後那座險峻高山的吊橋時,粗魯的動作和過快的速度讓那座年久失修的吊橋搖搖欲墜,在他即將踏上第三樂章時差點斷裂,減速不及之下,生死臨頭的騎士隻能奮力一搏,縱身跳過最後的路段,險之又險地攀上了山崖,但他的愛馬跟隨那斷裂的吊橋,掉落崖底了。
還是不夠穩。王曦把這一點記入筆記本裡。
但簡一鳴的另一位指導老師,衛叢隻想為這驚險的一幕鼓掌了,就像乘客為驚險降落的飛機機長鼓掌,然而這看熱鬨意味大於鼓勵的掌聲馬上就被閻王王無情鎮壓。
登上了峻嶺之後,第三樂章的六次變奏就順利得多了,沒有擺爛的簡一鳴把六次變奏安排的清晰明白,將這個核心的樂章演奏足夠純淨和溫暖,最後在暖色調的音色中結束,呼應了第一樂章的主部主題。
第三十首有驚無險,馬上就到了倒數第二首簡一鳴非常熟悉的110。
時隔半年之後再見110,簡一鳴的情緒比上一次要好多了。
高一期末的演奏考試,是簡一鳴執意為他爺爺舉行的葬禮,哪怕那個時候老人家已經離開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可是他可愛的孫子依舊決定為老人家舉行一場舉世無雙的緬懷。
衛叢看到選曲的時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