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景燁來了臨華殿。
此處是皇宮裡最偏僻的地界,正常情況下連宮人都很少路過,先前是景燁生母的住所,新帝繼位後,內務府特意遣人修繕,花了好些心思,這才在儘量維持原貌的前提下,將“荒涼破敗”變成了“清靜雅致”。
可惜,對方並沒能親眼目睹自己的兒子榮登大寶,打從景燁懂事起就纏綿病榻,年前咳血而亡,空得了個太後的尊名。
揮手製止身旁太監的通報,景燁親自上前推開殿門,繞過屏風,麵色蒼白的青年果然疲倦地合著眸。
約莫是疼,又或是做了噩夢,對方睡得不大安穩,眉心緊緊皺著,攏起道深深的印痕。
景燁從沒見過這樣的陸停雲。
脆弱,不安,惹人憐惜,印象裡,對方總是意氣風發,連被趕出京城那日,骨子裡也透著倔強和執拗,仿佛天塌下來,也無法令他彎腰。
下意識地,景燁伸手,想將那煩憂撫平。
怎料他剛有動作,陷進錦被中的青年便陡然睜眼,看清來人是誰後,非但沒有放下警惕,反而還厭惡地躲了躲。
重傷未愈,又是乍然驚醒,青年稍稍一動就咳得厲害,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景燁無法,隻得停在原地,使了個眼色,旁邊立刻有宮人端來一盞泡著參片的溫水,準備伺候前者喝下。
青年卻不張嘴。
景燁也沒惱,虛虛睨了眼那宮人,道:“拖下去,仗責十。”
後頭立刻有個紫袍太監應,“喏。”
——李延福,伺候過兩朝天子的大內總管,當初景燁能在老皇帝的藥裡動手腳,少不了對方的幫忙。
按理說,此等共犯,以景燁的多疑,合該在穩住朝局後,找個由頭將對方滅口了事,但李延福畢竟隻是個太監,手上沒實權,榮寵皆倚仗君恩,翻不起什麼大浪,既用著順手,景燁索性便留在身邊。
知曉陛下的用意,李延福嘴巴回得快,動作卻很慢,還沒等真正碰到那瑟瑟發抖、想求饒又不敢的宮人,就聽到青年嘶啞的嗓音,“景燁。”
一字一頓,像是喉嚨裡擠出來,淬著滿滿的恨意。
眼觀鼻鼻觀心,李延福無聲屈膝,其餘宮人也跟著一起,垂頭跪了滿地。
整個臨華殿頓時落針可聞。
察言觀色,是做奴才的基本功,如今能在禦前伺候的宮人都清楚,他們這位陛下平日瞧著溫和,若真動了怒,殺起人來,眼都不會眨一下。
偏偏今日陛下的心情似是極好,麵對青年毫無遮掩的敵意,反而還輕笑出聲,“朕記得你以前也這樣叫過。”
正是他做戲試探的那晚。
平日裡對方總是恭恭敬敬,公私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唯獨在聽到“迎你為後”四個字時,又驚又喜,顫聲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千種情緒儘藏於這二字,未等細細吐露,便記起彼此的身份處境,慌忙改口,“殿下。”
“你醉了。”
物是人非,當初被景燁隨意拋之腦後的畫麵,此刻卻纖毫畢現,曆曆在目。
然而,同樣的回憶,對真正的陸停雲來說,卻是穿腸毒藥、是自己愚蠢輕信的證明。
原主從未稀罕什麼皇後之位,更沒想過要和景燁平分天下,他驚訝,是因為本該埋葬在心底的妄念被發現;
喜悅,則是因為得到了鐘情之人的回應,甚至願意違背祖製,給自己尋常夫妻的待遇。
當時的景燁未娶妻,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收,且明麵上,丞相府是憑實力不站隊的中立,陸停雲離京多年,一心搞事業,哪裡會得知對方與丞相之子的私交,就這樣傻乎乎地、一頭栽了進去。
“是嗎?”難過或惱怒,都隻會落入對方的圈套,強忍咳意,宋岫淡淡,“雖然我有些忘了,可想來,陛下當時也做了同樣卑賤的事。”
景燁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
卑賤二字,是他生平最討厭的詞語,以至於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舊感到了不悅。
“怎麼?難道是陸某說錯了什麼?”不再以臣子自稱,宋岫費力抬了抬胳膊,從那倒黴的宮人手裡拿過茶杯,慢吞吞潤了潤喉,“出賣一張麵皮討好文臣再討好武將,原來當朝天子最擅長的,是以色侍人。”
表情戲謔,他好似真把對方當成了青樓裡的妓子,審視般,目光上下掃過景燁,活脫脫一副挑肥揀瘦的恩客做派。
景燁沉下聲音,“阿雲,彆和朕置氣。”語調仍溫和,但任誰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將告罄。
宋岫偏要踩著對方的雷點蹦迪,“咳咳……我說什麼來著,陛下做起戲來,真是比最嬌滴滴的姑娘還會哄人。”
“想必皇後一定很滿意。”
林靜逸,字子閒,當朝丞相最疼愛的幼子,大靖開國以來第一位男後,原本景燁為其遣散後宮、是民間津津樂道的恩愛佳話,此刻卻被青年的嘲諷染上層陰翳。
雖說林家在奪儲一事上從未站隊,可很多時候,不站隊本身便是一種支持,景燁登基後,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領頭羊,先行投誠,替新帝效命,這才讓景燁在短時間內迅速穩定住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