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這兩個字說出口,莫說魏棄,連沉沉自己都汗顏不已。
恐在他麵前露怯,她隻能在心底自己給自己鼓氣:為了活命——人命比天大,為了活命,騙騙他怎麼了?
魏棄仍沒有挪開手。
可他一瞬的遲疑已給夠她說話的勇氣。
沉沉急忙又道:“殿下,奴婢家中伯父,確是忠武將軍謝善,就在四個月前,他戰死於北疆戰場,以身殉國,卻反被誣陷貪餉。如今伯母與堂兄尚在獄中,謝家女眷儘數充入掖庭。兩個月前,袁公公挑人時,起初看上的是奴婢堂姐。可堂姐不願。奴婢為了報答伯父,這才以身替她——如此這般,陰差陽錯到了殿下身邊。”
“起初奴婢也曾怨天尤人,如今想來,卻許是命運如此。”
沉沉道:“因、因為見殿下的第一眼,奴婢便已對殿下深深愛慕,日漸不可自拔,這才有了之後的許多荒唐事!”
魏棄:“……”
拜托可千萬要相信啊!
沉沉心裡拚命想阿母、想爹爹、想阿兄,眼角擠出幾顆晶瑩的淚。
再開口時,說話的語氣竟也當真帶上哽咽:“但奴婢知道自己身份粗鄙,如今更是罪臣家眷,不敢高攀殿下,一直以來,隻能把這份愛慕藏入心底。怎料昨夜,奴婢見殿下落水,頓時方寸大亂,根本來不及考慮周全,又見旁人冷眼,心中既急且氣——”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
倒是難得說了句真話:“而奴婢所做的一切在殿下看來愚不可及之事……歸根結底,亦隻是為殿下不值。”
不值……?
是啊。
不值。
你是尊貴的殿下也好,是叫我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的瘋子也罷。
謝沉沉想。
魏棄,在你落水那一刻,我想不明白,為何我看遍長廊內外,燈火通明,他們這樣盼著另一個人平安無事,卻眼睜睜看著你落入同樣狼狽的處境而無動於衷?
話也許有真有假,可那一刻,種種複雜心情彙到一處,的確隻“不值”二字可以概括。
在她心裡,魏棄沒有那麼好,但也沒有那麼一文不值。
她沒有說謊。
魏棄看她的眼神,亦從盛怒之下的懷疑、憎惡,到審度,最後漸漸地,漫出星星點點的疑惑來。
他猶豫了!
謝沉沉鮮少直視他,此刻卻不閃不避地直迎上去,一臉坦然道:“奴婢不願讓旁人看殿下的笑話,所以跳了下去。情急之下,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沒有考慮這一跳的後果,更沒想到,會令殿下陷於這般境地,也把自己變成了個笑話……但無論如何,如今殿下平安無事,奴婢便不悔。”
“殿下今日棄我也好,殺我也罷,奴婢隻知自己對殿下之心始終如此。”
沉沉深呼吸,用無比堅定的語氣,抑揚頓挫道:“奴婢,深慕殿下,死亦不悔。”
……才怪咧!
見色起意是真的,但如果真的有選擇,她早就離開他躲得遠遠的!
死亦不悔,意思不是死都不後悔,而是你最好彆殺我,彆給我死的機會。
沉沉將這一大段深情自白背完,心臟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
心想得虧魏棄沒回來的這幾個時辰,她已經苦思冥想出這破釜沉舟的招數,又在心裡編排了成千上萬種被他興師問罪的可能,如今,不過是把幾多種腹稿組合在一起、最後繪聲繪色地背一遍罷了。
要不然。
看著魏棄這張看起來像——即將發病、馬上就能手刃她於掌下的臉,她還真說不出來。
可……魏棄,他會相信嗎?
......
少女滿麵潮紅,淚光盈盈。
寧肯在他麵前決然赴死,亦要拚死說出這番掏心掏肺的……情話——這樣的事對魏棄來說太陌生。
以至於他第一次在清醒時,遲疑著鬆開了鉗製她的手。
他見過攀龍附鳳不擇手段的女人,可她們會被他發病時生殺勿論的樣子嚇走。
他也見過表麵忠心背後捅刀的人,可他們也絕不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的信任。
這個女人……很奇怪。
可昨夜自己明明可以獨自脫身,卻在最後一刻猶豫,掉頭將她抱出水麵——
這樣的自己也很奇怪。
明知謝善是趙莽的親信,整個謝家便都是昭妃的人,是魏驍的走狗。
明知昨夜魏驍突然出手,緊接著這宮女便跳湖救他,再之後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算計好一般天衣無縫——他不可能不懷疑她。可盛怒之下,他竟然猶豫了。
這猶豫令他背後生寒。
他想不明白,逐漸出神,一時殺意畢露,一時卻又莫名想起那日廊下不經意的一瞥,身體某處不知何故熱起來,無可名狀的欲望在體內四處亂竄。
他的眉頭越皺越深,突然開口問:“殿中香爐,誰動過?”
身下的小宮女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
他若有所思,又道:“你方才說,你心悅於我。”
“你動過那香?”
他的病從娘胎裡帶來,天生戾氣難抑,從症狀初見端倪時,便開始用這味安神香壓製。味道變了,他本該第一時間察覺,今日卻疏忽大意至此。
而令他心亂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眼前。
從她來到這裡開始,自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心頭殺念陡生。
他伸手,意味深長地摩挲著她玉頸上青紫交加的痕跡。
昨夜,就是這落水後現出的淤痕,令皇後抓住把柄。名為寬仁,實則在禦前暗諷他避世朝華宮中,與宮女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他的病,又一次成了雉奴的遮羞布。
而現如今,他隻需捏住這截細頸,把它掐斷在手中——
“殿、殿下?”
他已下定決心動手。
聽見她陡然開口、怯軟的聲音,身體卻猛地震顫,某處有如蟻咬。
緊閉牙關,仍掩不住那從喉口溢出的、難耐的輕哼,末了,竟不受控製地軟倒——
於是,又一次,他落入她手足無措的懷抱。
*
魏棄不提還好,突然問起有誰動過香爐,謝沉沉猛地發覺,今日殿中的香味似乎確有些刺鼻。
她頭先一口氣說了那麼多,心中那根弦死繃著,還不覺明顯。這時終於感覺不對。
不僅頭腦昏沉,身體發熱,連臉上也泛起奇異的紅潮。
說不清是癢還是痛、那感覺卻細細密密,從四肢百骸鑽出,連呼吸裡似都帶著粘膩的香味——唯有魏棄碰到的地方,竟有些舒服的清涼。
跟大夏天裡抱了塊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