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好的!】
魏治聞言,立刻笑起,笑得很是歡實。
隻是,仔細看她表情,覺得不像單純詢問,反倒有幾分憂慮難表的意味在其中。
他頓了頓,又不由地小聲道:【十六娘,表哥知道,你與你嫂嫂從前有些嫌隙,但如今,她已嫁我為妻,今日還是她提醒我、我才急急忙忙趕來,你就看在表哥的麵子上,日後斷不要再……不要再,覺得她不好。都是一家人。】
沉沉微怔。
心道,這是十六娘覺得她不好麼?
按照解家姊妹說給她聽的那些往事,難道不是趙明月從來看不上十六娘一個商賈出身的小女子,又因她險些做了魏驍正妻,而心存怨懟、每每刻意針對麼?
魏治再頭腦簡單,畢竟在宮裡活了這麼些年,不會不懂這個中的關竅。
然而,在妻子和妹妹之間,他還是選擇對十六娘,說出了這看似勸慰,實則是勸她多讓步、多寬心的話。
幸運兒啊……
沉沉盯著眼前人有些心虛發飄的雙眼。
可他的這份幸運,總是踏在太多人的不幸身上,而他自己卻毫無察覺。或者說,縱然察覺了,仍要欲蓋彌彰,粉飾太平。
還好。
她並不是真的十六娘,所以,不會傷心。
*
金家派人來接“解十六娘”進京的那一日,綠洲城中,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沉沉踏上喜轎之前,與一眾哭得淚眼漣漣的解家姊妹告彆。
掀開轎簾時,卻忽然若有所思地回頭——望向長街儘處。
她總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如有芒刺在背,讓她渾身發毛。
然而,那裡分明什麼都沒有。
唯有地上兩道醒目的、尚未來得及被大雪掩去的車轍,與她要去的方向相背而行。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底似有若無的那一縷歎息。
去往上京的路,因這十年未遇的大風雪而走走停停,路上,折騰了足有兩個多月。
可越是靠近上京,她不知何故,變得越發嗜睡,有時,甚至能一整日長睡不醒。
伺候她的小丫頭頗為殷勤,見她身體抱恙,自告奮勇出門買了幾回藥。
她服了幾帖,卻仍遲遲不見好,起初,還以為是十六娘的這副身子不適宜北地氣候,水土不服,後來,卻也漸漸察覺出點不對勁來。
可惜,還是晚了。
“姑娘。”
猶記得,自己這一覺睡過去之前,那丫頭邊為她撚著被角,仍在勸慰著:“此處驛站離上京隻剩三十餘裡,姑娘再睡一覺醒,或許,也便到了。”
如今,確實是到了。
沉沉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匕首,又環顧四周,望向那群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驀地長歎一口氣。
隻不過……很大可能,是死期到了。
......
承明殿。
曾經的天子寢殿,如今,入目皆是素色帷幔,層層疊疊,猶如迷宮。
若非雕梁畫棟仍在,滿地跪倒、瑟瑟發抖的太監宮女,烏泱泱的人頭更“氣勢”分明——與其說這是一處宮殿,不如說,這裡更像一處陰風陣陣的陵寢。
本該富麗堂皇的內殿,一眼望去,尤其空曠。
四麵牆壁滿是刀劍落痕,麵目全非,殿中仿佛曾被洗劫過一番,既無古玩,也無字畫,甚至連張桌案也看不見。
若說唯一的大件,大抵也隻剩那張被四麵帷帳掩得看不清切的“龍榻”。
床上依稀躺著個人——卻安靜得猶如死去,久久不曾移動,或發出任何動靜。殿中眾人,也不知是早已習慣這種詭異,抑或恐懼得無法出聲,一個個大氣不敢出,連呼吸聲亦輕不可聞。
“父皇。”
唯獨那跪在最前頭、身形矮小的少年,卻將手中托盤又一次舉高至額前。
“兒臣,懇請父皇用藥。”他說。
不開口不知道,一開口,方才叫人發覺,這竟仍是一把……稚童般脆生生的音色。
仔細再看,果然,那少年麵容亦不過六七歲模樣,生得玉雪可愛,臉上的嬰兒肥甚至亦未褪去。
可觀其形貌,杏黃錦袍加身,發束玉冠,禮儀端莊,又頗有幾分成人氣度。
仿佛一個老成持重的青年,卻用著一身男童的稚幼皮囊。
眼見得帷幔之下的身影依舊毫無動靜,他便執著地將手中托盤繼續高舉齊眉。
無聲間,猶如某種冷峻不阿的對峙。
直到那瘦弱的雙臂再無法承擔手中的重量,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他額頭沁出汗意,仍在咬牙堅持。
“請,父皇用藥。”
卻,幾乎是這話音落地的瞬間。
一隻素白如玉,指骨分明的手,忽從帷帳下伸了出來。
見狀,跪在少年身後的兩名宦官不約而同地對了個視線。
臉上表情卻實在稱不上喜色,反而惶恐莫名。
“請父皇——”
電光火石之間。
兩名宦官早已心有準備,下意識伸手去接,可仍是慢了一步。隻聽“砰”的一聲,少年竟如破碎的布偶般、被憑空掀起,整個人生生向旁飛出數尺遠,狠摜在那滿是劍痕卻毫無修繕的牆壁上。手中藥碗砸得粉碎,湯水撒了一地。
遍地狼籍中,那少年麵無表情地爬起身。
恨意、憎惡、厭棄……種種複雜的情緒,卻隻一瞬劃過眼底。他很快重新跪直。
就跪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任由瓷片劃破他的手、刺入手心,他雙手仆地,衝龍榻上的人叩首,再起。
“茂全,”少年低聲道,“再去煮一碗藥來。”
“殿、殿下——”
“去。”
童稚的聲音,亦絲毫無法掩去那令人膽寒的冷意。
被他點名叫住的宦臣聞聲,頓時止不住地發抖。
左右環顧,遲遲不敢動,末了,隻也跟著一個勁地磕頭,“殿下,奴才……求您饒奴才一命,求您開恩,饒奴才一命……!”
“第三遍。”
少年不為所動,膝行至榻邊。
身後,拖出一道逶迤的血痕。
不知是他手心流出的血,抑或膝上刺進的瓷片,可單看神情,竟亦看不出絲毫的吃痛或難以忍受之色。
他隻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父親咫尺可觸、一念便可殺的方寸地——
“魏咎。”
終於,帷幔之下,傳來一道平靜而冷淡莫名的男聲。
簡單的兩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一如那少年始終無表情的臉。
任誰來看,恐怕都難免覺得,這實在是一對——連性格都如出一轍的父子。
“你覺得,我會吃你這出苦肉計麼?”
“兒臣不知父皇何……”
“我在問你。”
不知何處,風起。
帷幔一角,掀開又落,徒然露出一葉雪色。
殿中人目之所及,卻隻有那雪紗之下,兩片生來薄情寡淡、毫無血色的唇。
唇角極儘嘲諷地勾起。
“這天底下,”魏炁說,“最盼我死的人,難道不是你?”
“兒,不曾有過半點不臣之心。”
“誰說你不能有?”魏炁道。
父忌子,子殺父。
他曾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早在那一刻,他已隱隱覺察,命運輪回的刀,悄然橫亙於他脖頸。
“相反,有朝一日,你若是真能殺了我……”
青年帝王壓低聲音。
猶如引誘,猶如溫柔勸慰的低語。
“讓我與你的母親,在九泉之下,能夠團圓。魏咎,倒也不枉費我在你身上徒然耗去的這些年。”
話落,跪在地上的少年,雙手倏然攥緊。
額角青筋幾乎一瞬勃然待發,可他仍低著頭,沒有動。
唯有垂在身側的手臂,不自察地微微發抖——
“可惜,”魏炁說,“你啊,隻是個空長腦袋不長本領的廢物。”
一個天生早慧,卻也僅僅隻是早慧的怪物。
縱然你的母親拚儘血淚,予你天生不凡,又有何用?
還不是什麼都保不住。
還不是,什麼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