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沈時曦和程周策一起來到了醫院。
聞橙昨晚留在了這邊,程周策滿眼血絲離開的時候,還有些擔心。
看到程周策身邊跟著的沈時曦, 聞橙才鬆了一口氣。
看到沈時曦,聞橙有些疲憊的扯了扯嘴角:“時曦, 抱歉啊, 大過年的,還要影響你。”
沈時曦搖頭:“說什麼呢。”
程周策看著聞橙:“還是不肯見人嗎?”
聞橙輕輕歎了一口氣,正準備說些什麼,後麵的門被人打開。
聞橙回頭,叫了聲:“吳姨。”
吳嫻朝著他們笑了笑:“剛剛老夫人都還在說聽到了沈先生的聲音, 原來真的是。”說完, 她看著人,“要進去看看嗎?”
沈時曦一愣,他剛剛聽到說周錦芸不願意見任何人, 可是……要見他?
他點點頭:“如果不打擾的話。”
“進來吧。”
沈時曦的手安撫的拍了拍程周策的肩:“我進去聊聊。”
程周策看著他,聲音微啞:“好。”
一進去看到病床上的周錦芸的時候, 沈時曦的步子就忍不住頓了下。
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在知春庭時對方的模樣。
穿著一席寶藍色旗袍, 背脊挺直。
雖然頭發都白了, 可完全不影響本人的氣質和強大氣場, 仍能看出年輕時是多麼風華絕代的大美人。
整個人的精氣神和狀態都極好。
可現在對方已經變得極瘦, 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接著各種儀器。
整個人所有的精氣神都像是被吸光一樣,滿身的疲憊。
沈時曦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對方不願意見人了。
殺伐果斷強勢了一輩子的人不希望自己在臨終前,以這幅模樣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更不希望家人看著這樣的自己而難受。
沈時曦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 周錦芸緩緩睜開的眼睛:“時曦?”
沈時曦走到床邊:“在這兒。”
周錦芸看著麵前的青年,扯了下嘴角:“坐吧,真的是好久不見。”
沈時曦的聲音很輕:“嗯, 好久不見,您還好嗎?”
周錦芸笑了聲:“好,很好。”
因為進食難受,周錦芸不怎麼想喝水也不想吃東西,導致說話的時候嗓子很啞。
她突然開口問道:“是自願的嗎?”
沈時曦一愣,周錦芸就笑了:“不懂我的意思嗎?我還不信半半那小子沒和你說過我和他爺爺的事。”
被戳破這個,沈時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懂,是自願的,沒強迫。”
說到這個,沈時曦突然想到了醫生之前說的話。
對方說,周錦芸其實兩個月前身體就已經很差了,那陣子她突然很積極的接受治療,強撐著吊住自己最後一口氣。
最近病情惡化,醫生解釋道,一個是確實身體到了極限了,然後就是老人家像是最後一口氣突然鬆了,堅持不下去了。
沈時曦的唇動了動,猶豫開口道:“醫生說……”
他隻說了開頭幾個字,周錦芸仿佛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然後她收回視線,看著素白的天花板道:
“前陣子,我問了半半和你之間的情況,他說他終於等到了,那我……也終於等到了。”
“我得承認,其中有一部分原因確實是放下了心,我其實挺擔心的,怕我走了後,沒有人能支撐著他。”
周錦芸的性子讓她在程周策麵前說不出這些話,可是在沈時曦的麵前倒是能夠直白的吐露出來。
說到這裡,她側頭道:“你可千萬彆想讓我再吊著一口氣,和半半又分開,那就是讓我死不瞑目了。”因為沒有什麼力氣,她講話斷斷續續的,每講一句,就要休息好久。
“早就……該死了,太痛苦了。”
沈時曦感覺心中一片酸澀:“您說什麼呢。”
周錦芸笑了下:“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壓力,其實是我總有種錯覺,半半和我太像了,你和鈺中也像,所以有時候看你們,有一種像在看平行世界的自己。”
“我總是在幻想,如果當年我沒有過激的舉動,和他會是怎樣的結局?會是再也沒有了以後,還是一個和諧嶄新的開始?”
“可惜,人生沒有重來,我也不能控製變量來觀察另一種選擇的人生結局。”
“可是在麵對同樣的情景下,半半選擇了和我當年不一樣的做法,所以我就想啊,或許我可以通過看你們,來得到那個我想要的結果了。”
“很慶幸,我等到了,謝謝你們圓了我的一場夢。”周錦芸偏頭猛烈的咳嗽了幾聲,然後她幾乎是有些暢快的笑了出來,“不管,四舍五入,就當是在另一條人生線裡,我和他依舊是好結局。”
沈時曦扯了下嘴角,他伸手握住人微涼的手:“嗯,恭喜您。”
或許人到臨終,總喜歡回顧過往,人也變得話多起來。
“半半也好好的長大了,我也不算是辜負了他的臨終囑托。”說到這裡,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周錦芸出神呢喃道,“就是……那爭鬥蹉跎的10年……真的,好不甘心。”
她側頭視線模糊的看向沈時曦,嗓音又啞又抖:“在一起的時間這麼短,相愛的時光太珍貴了,我們怎麼能浪費那麼久的時間……”
相愛的時間太珍貴。
沈時曦的手忍不住輕輕顫了顫,然後他才輕輕伸手給人拭去眼角的淚水。
周錦芸的視線緩緩聚焦,像是回神般看著麵前的青年。
她說:“抱歉,讓你聽我囉嗦了,我現在有時候會有些不清醒。”
沈時曦搖頭:“不囉嗦。”
“那我和你說說半半的事吧,他應該沒和你說過,我走後,可能就再也沒有人能跟你說詳細的了。”
“你應該也好奇過半半為什麼會養在我和程鈺中身邊,也想著,為什麼他和家裡人的關係彆扭。”
沈時曦抬眼看向周錦芸。
“其實之前楚儀和程築是一對很相愛的夫妻,關係很好,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在生半半時候出了意外,楚儀產後並發症在ICU待了好久,最後幾乎是去掉了大半條命,身子骨也弱了下來。”
“在生下半半之後的那大半年裡,她大多數時候都在修養,整個人都泡在藥罐子裡。”
“程築是愛楚儀到有點極端的那種人,這樣情況下的他,對半半喜歡不起來。”
說著,周錦芸哼笑了一聲:“你說,是不是還挺搞笑的,讓人家懷上孕的明明是他,他怪一個孩子。”
“楚儀呢,大多時是在昏睡中,偶爾清醒的時候會讓程築把孩子抱過來,程築總是說,她現在應該好好修養,孩子會哭鬨打擾到她,就算是她想聽聽半半的情況,她不甚清明的時候也很容易就能被程築幾句話給糊弄過去。”
“可實際上那時候他全身心撲在楚儀的身上,將半半扔給了月嫂,完全不了解孩子的情況。”
“最後,是我和鈺中回國的時候,才發現半半經受過著長時間月嫂的虐待,那人也知道程家人不好惹,倒也不敢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大概是偶爾不讓人吃飽,或者掐一下人,讓人哭到嗓子發啞也不管。”
“要不是我和鈺中回來的及時,後麵會發生什麼還真的不好說,你說,程家這麼大,家裡也有監控,但凡是程築上點心,怎麼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時候的事半半沒有記憶,所以他也沒當一回事,可是我和鈺中還記得,那麼小的孩子滿身青紫的模樣。”
沈時曦的手顫了一下,感覺自己的心臟都有些難受了起來。
“那時候鈺中很憤怒,也是他第一次拿著我的鞭子把程築給抽了一頓。”
“於是我和鈺中將半半給接走了,程築從心底喜歡不了半半,那麼他也沒法發自內心的將人照顧好。”
“可事情是瞞不久的,隨著楚儀的精神狀況好起來,長時間見不到孩子,她總會發現不對勁,後來知道真相後,她的病差點複發甚至間接引發了抑鬱,和程築鬨了好一通。”
“我和鈺中就又帶著半半回了一趟國,我們給了他們選擇,孩子要不要留在身邊。”
“那時候橙橙已經大了,不用人操心,可半半還這麼小,楚儀知道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不足以支撐著她照顧那麼小的孩子,她那時候太怕了,不敢請月嫂傭人,更是對程築失去了所有的信任,覺得所有人都不懷好意,會傷害她的孩子。”
“痛苦之下,她艱難的做出了選擇,選擇讓半半養在我和鈺中身邊。”
“直到在幾年治療下,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和身體好了些,才來求我能不能將半半接回去。”
“楚儀很愛半半,半半又何嘗不愛她,可是你要知道,中間分開的那麼多年時光不是一句愛就能填滿的。”
“楚儀對半半感到愧疚,半半也愧疚,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是不是自己讓媽媽的身體不好,給她帶來了痛苦。”
“於是,最後就變成了愛對方,卻也親近不得,這樣的情況甚至可能持續一輩子,至於和程築,那更是和解不了,畢竟過去已經發生的事已經不可挽回,也無法彌補。”
……
周錦芸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了,最後她的精神實在是支撐不住。
在昏睡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想著,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啊。
她走了後,那孩子身邊還能有誰可以讓他放下一切防備、毫無負擔的親近?
很抱歉,和時曦說這些,就當是她的私心。
她好想有人能一輩子在半半身邊,心疼他,再心疼一點。
看著人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沈時曦給人掖好了被子,才輕手輕腳的走了出去。
寂靜空蕩的走廊外沒有什麼人,隻有程周策坐在椅子上,微仰頭看著熾白的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聽到動靜後,程周策才垂下視線看著站在他麵前的沈時曦。
或許是燈光盯久了,現在他的眼前出現黑白的斑塊,甚至是有些看不清麵前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