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山不知道是怎麼回答自家媳婦的。
他想了片刻, 恍恍惚惚地說道,“可能腦子不太好吧。”
不過,這樣說他恩人, 似乎不太好。
畢竟, 不背後道人是非, 是他們家做人最基本的原則。
想到這裡,沈懷山深吸一口氣,岔開之前的話題, 低聲說道,“你在家收拾東西, 我去找美雲,有了調令, 咱們家儘快離開。”
陳秋荷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
沈美雲到達西直門臨街胡同的時候, 已經是下午快四點了。
湛藍色的天空下, 馬路牙子上穿著棉猴的行人,來來往往。
街角處有個修理自行車的鋪子, 師傅彎著腰, 拿著黑色打氣筒, 吭哧吭哧地正在給自行車車胎打氣。
許是出得太大力,連帶著頭頂發梢都在升騰著白色煙。
而那自行車的鋪子是正對著某辦公室大門的。
沈美雲收回目光,上了台階,就瞧見某管理處的朱紅色油漆大門就敞著, 並沒有關。
她直接敲了門, 裡麵應了一聲,她便進去了。
那辦事員看到沈美雲,眼裡閃過一絲驚豔,實在是太漂亮了。
“同誌, 你找誰?”
沈美雲抿著唇,說道,“我找李主任。”
“李德福主任。”
她人好看,聲音也好聽,像是黃鸝鳥,清脆又動人。
說實話對於這種人,辦事員很難拒絕。
“你找李主任是有什麼事情?算了,我帶你過去好了。”
李主任正在辦公室,來回踱步,他在等一個結果。
等季長崢去沈家帶回來的結果。
等許東升那邊的結果。
隻是,許東升的事情一時半會,結果也下不來,隻能說先盼著季長崢那邊的結果先出來。
聽到外麵敲門聲,李主任還以為是季長崢回來了。
便去開門,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笑容的。
隻是,在看到來的人的時候,他有些失望。
“小王這是?”
他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
小王忙解釋,“這位同誌說認識您,我就帶她過來了。”
沈美雲看了下李德福,對方生了一雙八字眉,看來是他了。
“李主任,我是玉橋胡同的沈美雲,是吳秀珠奶奶讓我來的。”
說完,她看了一眼先前領著她來的乾事。
李主任聽完吳秀珠幾個字的時候,明顯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朝著她說道,“那你跟我進來吧。”
說完,還不忘朝著先前領著沈美雲進來的乾事吩咐。
“小王啊,你去看看外麵煤爐子上的茶水都燒開了沒。”
這是說的官話了,支使著對方離開。
不要來聽到雙方的談話。
待小王離開後。
沈美雲跟著李德福進了辦公室,李德福邀著沈美雲坐了下來,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
遞給她後,這才問起來了正事。
“吳秀珠奶奶?你是指玉橋胡同的吳老太太?”
沈美雲點點頭。
“說吧,你是有什麼事情?”
到底是看在舊人的麵子上,李德福的神色緩和了幾分,見沈美雲接過茶後。
他自己也端起了一杯茶,輕輕地抿了一口。
沈美雲也沒和他繞彎子,便單刀直入道,“我來想求您辦一件事,麻煩您批準下沈懷山同誌的批準調令。”
這話一落。
李德福一口茶噴了出去,意識到自己失態後,他忙用袖子擦了擦茶水,“你說,你要誰的調令?”
“沈懷山。”
沈美雲抬頭看他,一字一頓。
她的皮膚很白,帶著幾分通透,像是瑩瑩白玉一樣在發光。五官也很漂亮,眼睛又大又圓,黑白澄澈,乾淨到極致。
像是一汪清泉。
更彆說,身上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氣質。
讓人過目不忘。
漂亮到讓人驚豔的地步。
按照這一身皮相,李主任很快就猜到了,“你是沈美雲同誌?”
是許東升喜歡了好久的沈美雲同誌?
當然,後麵這句話李主任是沒說的。
隻是,看到沈美雲的樣子,他就知道許東升為啥能收心,等了一年多,就專門為沈美雲布了一場局了。
可惜,這一場局,沒讓許東升抱得美人歸不說,反而讓他自己陷進去了。
到現在為止,生死不知。
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沈美雲嗯了一聲,聲音清亮,“是我。”
李主任確認了身份,他還是有些意外的,因為他著實沒想到,對方竟然來找他了。
“你沒收到消息?”他低聲問道。
沈美雲蹙起眉尖,有些意外,“什麼消息?”
“你們家的調令我已經批了,而且還讓季營長把調令送到你家了。”
這話一說,沈美雲嘩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什麼?”
見對方沒有說笑的意思。
“調令給我家了?”
李主任點頭。
沈美雲這才相信對方說的是真話,沈美雲搖頭,“我不知道。”
李主任歎了口氣,“看來你們雙方時間不一樣。”
接著,他話鋒一轉,“好了沈同誌,你家的調令我已經批了,沈家的事情,也到此為止了。”
解決了沈家的事情,他好在去解決許東升的事情。
這些事情隻能說是一件件剞劂。
聽到這話,沈美雲蹙眉片刻後,隨即又鬆開,“您的意思,我沈家的事情,到此為止,不再有任何為難?”
李主任嗯了一聲,出了許東升這種事情,他著實是怕了。
沈家的事情如果再次糾纏下去,怕是到時候更難解決。
既然如此,還不如鬆散下,讓對方儘快離開,把這件事悄無聲息地摁滅下去。
沈美雲這一次徹底聽懂了。
不管對方是因為什麼原因選擇放過沈家。
但是對於她來說,都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她由衷地鬆了一口氣,真心實意道,“那就多謝李主任高抬貴手了。”
她有著一張瑩潤飽滿有光澤的鵝蛋臉,淺笑時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
眉眼更是漂亮到驚人的地步。
饒是,李主任都不由得恍惚了下,難怪許東升那年輕人會栽進去。
不冤啊。
還有季長崢也是,番四次為沈美雲的家人說話。
想到這裡,既然了結了正事。
李主任便輕咳一聲,帶著幾分試探,“沈同誌,許東升那事你參與了多少?”
公安到辦公室來抓人,說實話,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
更彆說,抓的那人還已經陷入昏迷,竟然是連醫院都不給去。
沈美雲用力地捏了捏指頭,微微一笑,“參與?您是說,我參與什麼?”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李主任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和聰明人打交道,都是點到為止的,他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是換了一個。
“既然你和許東升沒有關係,那季營長呢?”
沈美雲蹙眉,“誰?”
“季營長。”
“不認識。”
李主任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吧?”
季長崢三番四次地幫對方,甚至,不惜違抗命令和他翻臉。
他們之間,怎麼可能不認識啊?
沈美雲,“確實不認識。”接著,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她陷入回憶,“你是說,之前幫我擔保下鄉的那個季幺嗎?”
是吧。
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個叫季幺呢。
也就季家有個無法無天的季長崢,才會被人稱一個季幺!
李主任點點頭,眼神好像在說,看你這年輕人還說不認識。
這不就說實話了嗎?
下鄉給她擔保,就這一點,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這要是沒點關係,沒點內情,怎麼會給她擔保啊?
還真是對方啊。
沈美雲下意識地喃喃道,“是男菩薩啊。”
幾次三番幫了她大忙的男菩薩。
她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家的這次調令還有對方出手的。
對方真真是個大好人啊。
李主任沒聽清楚,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沈美雲沒解釋過往,隻是說了一聲,“我算是認識對方。”
“這就對了嘛。”
李主任非常八卦道,“你們在處對象?”
不然,那個季長崢怎麼會這般賣力地幫襯?
處對象?
怎麼可能。
沈美雲連見都沒見過對方,她搖搖頭,“沒呢。”
李主任不信,可惜,沈美雲要離開了。
看著沈美雲的背影,李主任在想,現在的年輕人啊,玩得越來越花了。
一個許東升,為了能夠抱得美人歸,先後下了多少心思?
結果被沈美雲給送到了監獄裡麵。
還有一個季長崢,這前後做了那麼多事,說不是在處對象,可能嗎?
就是上門女婿都沒這麼賣力的。
這明顯是年輕人玩的花,就是不告訴他這個孤寡老人啊。
*
得知了家裡調令拿到手了,沈美雲的心情就跟著好了幾分。
出了西直門臨街大道,甚至還有心思,在供銷社外麵的烤紅薯攤上,挑著烤紅薯。
貼著鐵皮爐子烤的紅薯,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那香甜味。
沈美雲也不例外,聞著味就跑了過來。
鐵皮爐子一打開,得!那烤紅薯的香甜味直衝天靈蓋。
探頭往裡麵一看,好家夥,而紅彤彤的爐火烤著紅薯,流出來了蜜裹著皮,露出了金黃色瓤來,饞的人流口水。
“叔?這紅薯咋賣的?”
“大的五分,小的分。”
沈美雲想了下,掏出兩毛錢遞給他,“我要四個。”
那帶著雷鋒帽的大叔,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真闊啊。
一口氣要四個,還是大的。
隨即,便麻利的用著報紙裝了四個給她。
沈美雲提著,撕了外皮,心滿意足的咬了一口,甜是真甜,糯是真糯,但是也是真燙啊。
燙的心疼都舍不得吐,實在是太香了。
這種烤紅薯就是要趁熱吃才好吃,沈美雲當即就提了速度,搭了公汽,第一時間回去。
畢竟,家裡人也都等著吃呢。
沈美雲到達胡同口的時候,沈懷山就在那等著,她眼睛一亮。
“爸!”
快步迎了上去。
“美雲,你都聽說了?”
沈懷山看到閨女喜上眉梢的樣子,便跟著問道。
沈美雲點頭,把烤紅薯遞過去,“李主任說了,讓人給咱們送過來調令了。”
沈懷山沒吃,完好的右手拿著烤紅薯,隔著報紙捂手,哪怕是已經過一段時間了,烤紅薯還是溫的。
捂著手,極為舒服。
他領著閨女往回走,“嗯,季同誌送過來的,還給你留了一封信。”
沈美雲十分好奇,跟著就快步回家,拿到信一看。
一打開,就被兩個碩大的兄弟兩個字,給雷的整個人都裂開了。
眼見著閨女神色這樣。
沈懷山剝了紅薯皮,遞給了陳秋荷,陳秋荷也沒吃,拿著勺子一勺勺喂給綿綿。
還不忘打趣。
“我瞧著那季同誌是真把你當兄弟來處了。”
綿綿吃著香噴噴的烤紅薯,晃悠著小短腿,“是警察爸爸呢。”
聽到這,沈美雲倒是把兄弟那兩個字給忘記了。
她仔細地詢問了一番。
這才從綿綿口中得知,原來季幺就是在北京火車站,送她女兒的人。
也是,上次幫她簽擔保書的人。
更是這次幫這他們家送調令的人。
男菩薩。
真是好人啊!
沈美雲忍不住感慨,“兄弟就兄弟吧,確實幫了我們大忙。”
說完,她便想了想,拿著紙筆朝著對方謝了一封感謝信。
通篇都是感謝對方對自己以及家人的幫助。
待寫好厚,沈美雲塞到了信封裡麵,沈懷山便問,“我和你媽打算儘快去黑省。”
“你這邊知道能確定是什麼時候的火車嗎?”
沈美雲搖搖頭,“林主任說的是最遲後天,我一會跑一趟知青辦,問下我們這一批知青,是幾號走的。”
“咱們一家人一起出發,這樣大家互相有個照應。”
這是實話,她不放心她爸媽,而且還有綿綿。
沈懷山點頭,“那你先問清楚,問清楚後,我和你媽在去買火車票。”
“成。”
吃完了烤紅薯,沈美雲再次忙碌起來,拿好了父母的調令和信封,先是跑了一趟知青辦。
從林主任那得知,他們這一批知青下鄉的時間,統一在明天早上六點五十的車票後。
而且,他們這邊的車票也是交錢後,知青辦幫忙統一買的。
沈美雲道謝後,便再次去了北京火車站,用著去黑省的調令,給她父母一人買了一張車票。
和他們是同一火車的,隻是,可惜的是不在同一車廂。
但是對於沈美雲來說,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出了火車站,順帶跑了一趟郵局,花了五分錢買了一張郵票貼了上去。
將感謝信寄到了季長崢給的那個地址。
沈美雲這才打道回府。
*
辦公室。
李主任在勸季長崢,“季營長,你留下來吧,我們辦公室這邊急缺人,你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我保證你能立功升職。”
許東升出事,他這急需要一個能夠鎮得住場子的同誌。
去進行接下來的任務。
像是,沈家葉家這種人,不知道還有多少家呢。
季長崢簡直就是最好的人選了。
為人知世故而不世故,也不會太過莽撞,比起許東升,他才是最為合適的人。
麵對李主任給的勸說和好處。
季長崢直接拒絕了,“不了,我部隊有緊急任務。”
李主任還想勸說,但是瞧著季長崢堅決的樣子,便熄了火。
他歎氣,“那你們那邊還能,在給我們派點人手過來嗎?”
季長崢搖頭,“要訓練,抽不出人來。”
這下,是沒戲了。
等到出了辦公室。
溫政委看向季長崢,“我怎麼不知道,咱們部隊有緊急任務?”
季長崢抬眸看他,沉默的他。
很快讓溫政委敗陣下來,他回頭看著那朱紅色油漆大門,忍不住道,“留下來個十天半月,回去就能升職,你真不心動?”
這次是個機會,錯過就錯過了。
季長崢抬頭,看向遠處的天空,太陽西斜,即將落下。
夕陽灑在他身上,俊逸的眉眼沒了平日的叛逆和囂張,反而多了幾分消沉。
“老溫,你覺得我該留下嗎?”
這話一問,溫政委皺眉,回想起對方之前出任務那鬆散頹唐勁。
忍不住歎了口氣。
不管是他們去的葉家,還是後麵沈家。
鬆鬆散散的對待,故意手下留情。
沒有東窗事發還好,一旦東窗事發,其實,季長崢自己也跑不了。
他也有很大的責任。
溫政委不明白,“你說,你平日在戰場上,不是蠻凶狠的嗎?”
季長崢更是尖刀營的營長,從來不會心軟,對待敵人更是下手無情。
怎麼出個任務,本來是想讓他鍍鍍金,回去好去炮校進修的。
結果,怎麼婆婆媽媽了。
季長崢低垂著眉眼,夕陽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將他藏於光與暗當中,明明滅滅。
“老溫,我好像不適合待在四九城,我沒辦法抗拒時代的洪流,所以我隻能做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去對抗,但這些對抗在時代洪流麵前,似乎無濟於事。”
他看著,也隻能是遠遠的看著。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個結果和進程,他更加無法去說服自己,去當那個施加者。
這才是他痛苦的來源。
季長崢這話一說。
溫政委一怔,他也陷入了沉默。
他張了張嘴試圖去安慰對方。
“你何必想這麼多呢?”
“我們隻是出任務而已。”
“也僅此而已。”
“我知道,可是正是因為知道才……”
季長崢輕歎,語氣帶著釋然,“老溫,比起繁華的北京城,我似乎更適合待在苦寒的黑省,在那裡,我可以流血流汗去爭功,可以對敵人如同秋風掃落葉般無情。”
他適合待在部隊,卻唯獨不適合待在四九城。
溫政委其實也明白。
季長崢這人看著麵冷叛逆,但是實際他是心在軟不過的一個人。
“嗯,我知道了。”
“你既然做好決定,那就去做吧。”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季長崢,“明天。”
溫政委嗯了一聲,“你趁著今天晚上好好去陪下家人。”
季長崢點頭,告彆了溫政委後,他便回到季家。
春寒料峭,季家院子內的老槐樹跟著探出了枝頭,冒出星星點點的綠色尖尖。
他人還沒到家呢,老遠就聽到季家傳來打鬨聲。
“砰——老四,你被我打死了。”
“你怎麼還動?你死了,你死了,你不許動,你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