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誌才和數百騎死死地盯著胡輕侯,久聞胡輕侯狂妄悖逆,不想狂妄如此,十幾歲的小女孩竟然叫四十幾歲的劉表“小劉”!
胡輕侯眨眼睛:“覺得胡某叫錯了?”
胡輕侯微笑了:“論資曆,胡某是你的前輩,胡某當官的時候你還在逃亡呢。”
“論與陛下的親疏,你雖然是皇室宗親,但是胡某是陛下的密探,又曾是光祿勳衙署的官員,比你強了一百倍。”
“論戰功,胡某身為中郎將橫掃北方,你不過是一介布衣,全靠胡某救命。”
“胡某叫你一聲小劉……”
胡輕侯陡然變臉:“……胡某哪裡叫錯了!”
劉表冷冷地看著胡輕侯,要不要下馬與胡輕侯單挑?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劉表,厲聲道:“這冀州三百萬黃巾賊是胡某平定的,你對冀州毫無功勞,撿了便宜就老實偷笑吧!”
“竟然想在胡某麵前擺譜,你算哪顆蔥!”
劉表和戲誌才死死地盯著胡輕侯,身為士人,什麼時候見過這麼直接這麼坦然這麼毫無遮掩的言語?兩人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胡輕侯冷冷地道:“胡某今日是落魄了,不過是廷尉左監,你寸功未立,倒是冀州牧了。”
“即使如此,胡某為什麼要下來迎接你?”
“冀州牧能管得了我廷尉左監嗎?”
“再嗶嗶,信不信胡某以廷尉左監的官職查你!”
劉表冷冷地看著胡輕侯,直接放棄在迎接或者職務高低上的糾葛,大家都是聰明人,何必在這種毫無結果的事情上糾結?此處又沒有外人,開門見山就好。
劉表緩緩地道:“胡輕侯,你將冀州的所有人口都卷走了?”
他盯著胡輕侯,慢慢地道:“內黃縣城外,明明有人,趙恒卻說沒人。老夫不用問,就知道你做了什麼。”
劉表冷笑道:“你卷走了人口,無非是將百姓作為奴仆,消去戶籍,隱藏人口。”
劉表眼神如刀:“這內黃縣以及冀州雖然有人口百萬,可是想來所有戶籍儘數被閣下銷毀,隻要說是黃巾賊乾的,誰能說不是?”
“冀州明明有百萬人口,這朝廷戶籍上卻不見一個人。”
“這納稅的時候更是沒有一個人需要納稅。”
劉表淡淡地道:“這百萬人口就是官府記錄之外的黑戶。”
胡輕侯輕輕鼓掌:“小劉倒是很機靈嘛。”
她撐在城頭,俯身看劉表:“然後呢?你又能怎麼辦?難道你想向陛下彙報,胡某隱瞞人口,要求陛下追查?”
胡輕侯笑了:“你敢嗎?”
劉表平靜地看著胡輕侯,道:“你說得沒錯。”
“劉某不敢。”
劉表淡淡地道:“天下門閥,天下官員,誰家沒有藏匿人口?”
“隱戶之巨,誰人不知?”
劉表盯著胡輕侯的眼睛,道:“劉某相信隻要劉某敢上報陛下,閣下就敢捅破天下門閥士人官員儘數隱匿人口的真相。”
跟隨劉表一齊來的百十個士人死死地看著胡輕侯,你真的如此喪心病狂?又一齊看著劉表,破罐子破摔可不好,大家都是士人,你若是敢讓天下所有士人倒黴,你第一個倒黴!
劉表環顧四周百十個士人,又看著胡輕侯,道:“你是不是被天下門閥士人恨之入骨,劉某不在意。”
“但劉某定然被你牽連,作為揭開隱戶真相的源頭之一,劉某必然被天下門閥士人官員憎恨,死無葬身之地。”
百十個士人微笑點頭,劉表還不至於喪心病狂。
劉表平靜地道:“劉某為什麼要做這麼愚蠢的事情?”
胡輕侯微笑。
劉表淡淡地道:“若是能夠抓住閣下隱藏人口的罪證,劉某倒是敢於揭穿的。”
“冀州百萬人口,閣下如何能夠隱藏?隻要朝廷派一人稽查,定然可以將閣下的罪證交給陛下,閣下人頭未必落地,這官職定然是沒了。”
“陛下若是下令通查全天下,又有什麼用?”
“劉某向陛下揭發閣下隱匿人口之前,難道不能提前知會各地門閥官員嗎?”
劉表笑了:“隱戶哪有這麼容易查的,也就隻有閣下做得如此誇張,必然被查出來而已。”
百十個士人微笑,嚇糊塗了,己方揭發的隱戶秘密,怎麼可能沒有絲毫準備?
胡輕侯驚訝地看劉表,道:“沒想到小劉真是個機靈鬼。”
她渾身發抖,道:“小劉……不,老劉……不,劉冀州,你千萬不要上報朝廷我隱匿人口啊!”
數百騎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你也有今日?
好些人看劉表,回頭就揭穿隱戶,看胡輕侯怎麼死!
劉表淡淡地道:““劉某在離開內黃縣之前已經八百裡加急上奏陛下,冀州凋零,人口萬不留一。”
百十個士人死死地看著劉表,明明可以抓住胡輕侯的把柄,一舉將胡輕侯斬於馬下,為何你退縮了?
劉表輕輕歎息:“因為若是劉某向朝廷揭發閣下隱匿人口,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毫無結果,反倒被天下門閥士人官員以為劉某其實是想要針對他們。”
數百騎莫名其妙極了。
劉表看著城頭上接過毛巾,悠閒擦汗的胡輕侯,笑了:“老夫果然沒有猜錯。”
“閣下隱匿人口的手段並不是眾人皆知的門閥隱戶。”
“閣下囂張跋扈,動輒挑釁劉某,為的就是讓劉某大怒之下以為閣下用普通手段隱藏人口,主動跳入閣下的陷阱。”
所有人驚訝地看著胡輕侯和劉表,哪裡有陷阱?
戲誌才冷冷地看著胡輕侯,不過是一個婦人,太小覷了他和劉表的智慧了,今日定然會給胡輕侯一個巨大的教訓。
胡輕侯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劉表,道:“小覷了小劉了。”
劉表望著胡輕侯,微笑道:“隱戶的手段人儘皆知,可是,哪有可以隱藏百萬人口的道理?老夫想得到,閣下怎麼會想不到?”
“閣下隱匿人口的手段光明正大無比。”
劉表冷冷地看著胡輕侯,道:“那就是將人口儘數歸入常山王、甘陵王、安平王國內。”
所有人恍然大悟,看胡輕侯的眼神鄙夷極了,卑鄙無恥!
劉表道:“閣下將冀州人口戶籍儘數歸在三個王侯境內,而這些人口卻在冀州各地做佃農,朝廷的賦稅徭役與這些人完全無關。”
“若是朝廷以為這三個王侯逾製,人口過多,且不說封國邊境未變,這人口增多了,未必就算逾製。”
“隻說朝廷就真的可以查出三個王侯的封國人口的多少嗎?”
“難道朝廷還能將所有人口聚集在一起點數不成?”
劉表苦笑,天下人口普查永遠是根據當地的戶籍文冊統計,可這其中太容易做手腳了,朝廷查張村的時候,所有人都去了李村,查李村的時候,所有人都去了張村,保證絕無差池。
胡輕侯輕輕鼓掌:“胡某必須為你鼓掌,真人才也!”
劉表看著胡輕侯,慢慢地道:“你不甘心交出冀州牧,老夫理解,換成老夫也覺得朝廷刻薄寡恩。”
“你想要在冀州撈些好處,購買奴仆和田地,老夫也理解,官員和門閥誰不在購買奴仆和田地?你為自己買些奴仆和田地又何錯之有?”
劉表眼神堅定:“但是,你做得太過分了!”
“你明明知道朝廷需要錢糧,你明明知道陛下需要錢糧蓋皇宮,你明明受陛下大恩,為何要破壞陛下征稅建宮殿的大事!”
劉表厲聲道:“你不忿劉某白撿了冀州牧,你針對劉某啊!”
“你口口聲聲小劉,劉某坑過聲嗎?”
“劉某雖然不能唾麵自乾,但是這次確實是劉某占了你的便宜,劉某願意老老實實受你的羞辱啊!”
“可是,你為何要拿國家大事,拿陛下的大事發泄你的不滿!”
劉表跳下馬,走到了城樓下,負手而立,厲聲道:“胡輕侯!你心中還有君父嗎?你心中還有國家朝廷嗎?你心中還有天下嗎?”
“這銅馬朝由不得你肆意妄為!”
百十個士人用力點頭,劉表真是好樣的!
有人歎息道:“國之重臣,非劉景升莫屬!”
有人讚歎道:“還以為劉景升經曆過了流放,已經沒了鋒芒,原來鋒芒更加犀利了。”
有人笑道:“寶劍鋒刃磨礪出,劉景升經曆了雕琢,越發□□了。”
劉表傲然看著胡輕侯,大聲道:“胡輕侯,你隻有這些伎倆?”
“你留下了大破綻而不自知嗎?”
無數人看著劉表,眼中光芒四射,還以為劉表隻能罵幾句,對胡輕侯無可奈何,難道要反殺胡輕侯了?
劉表大聲道:“冀州百萬人口可以變成萬不存一。”
“在冀州各地種地的百姓可以儘數都是王侯封國的人。”
“可是……”
劉表大聲道:“……可是!這田地都是冀州的田地,自然是要繳納稅賦的!”
戲誌才微笑,以為他是吃乾飯的?胡輕侯可以將冀州人口儘數變成不存在,而劉表明明知道卻無法發作,可是,胡輕侯能夠將冀州的田地變成王侯封國的田地嗎?
劉表大聲道:“劉某隻管徹查田畝,若是這些田畝是門閥的,劉某就讓門閥繳稅!”
“若是這些田地是胡廷尉左監的,是胡廷尉左監的妹妹們的,是胡廷尉左監的心腹愛將的,劉某也要你們繳稅!”
“若是不交,劉表就上奏朝廷!”
劉表微笑著,負手而立。
戲誌才取出一本本內黃的賬冊,道:“內黃縣的土地簿冊在此。”
他微笑著道:“胡廷尉左監需要我念出來嗎?”
戲誌才仔細看過簿冊了,胡輕侯、胡輕渝、水胡、趙恒等等瓜分了內黃縣的大量土地。
戲誌才和劉表百分之一百確定胡輕侯等人沒有花一個銅錢購買土地,這些土地以前都是當地門閥士人的,隻是如今門閥士人或者被殺,或者蹤跡不見,被胡輕侯鑽了空子,篡改了簿冊。
戲誌才和劉表必須承認,胡輕侯真是乾得漂亮。每一份官府留存的地契副本不僅僅字跡工整,格式規範,簽字畫押,官府蓋章等等儘數應有儘有,就連用紙都是正經的官府用紙,全無破綻。
單看地契副本,這是妥妥的真實地契啊。
劉表沒有絲毫心思與胡輕侯扯地契真實性的心思,他隻要收稅。
土地是被胡輕侯吞並也好,搶奪也好,白撿也好,劉表隻要根據田畝收稅。
百餘士人欽佩地看著劉表,劉表果然是有些實力的。
劉表傲然看著胡輕侯,淡淡地道:“胡廷尉左監,該納稅了。”
百餘士人中好些人冷笑著:“是啊,胡廷尉左監,該納稅了!”
有人笑得無法自製:“胡輕侯啊胡輕侯,饒你機關算儘,卻毀在小小的地契之上。”
眾人大笑,想來這破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胡輕侯總不能不要地契吧。若是這土地是無主之物,那就更好辦了,土地上種植的所有東西直接充公啊。
胡輕侯看著劉表,認真地道:“你說得沒錯,胡某該繳稅。”
她緩緩地道:“可是,繳什麼稅呢?”
胡輕侯平靜地道:“田畝稅?本朝田畝稅三十稅一,秋後收稅,此刻是秋後?”
“或者各種人頭稅口稅?”
“小劉隻管開口,胡某絕不吝嗇。”
劉表臉色大變,劉洪額外收錢的最大手段就是根據人頭攤派賦稅,不然怎麼會有沒有一畝地的佃農破產成為流民?
沒了人口,這些最大最重要最常用的賦稅竟然就無處下手了!
胡輕侯淡淡地道:“小劉遠來冀州有些不容易,對冀州太不熟悉了,胡某對晚輩一向很照顧,這次免費提醒你。”
“小劉啊,看看仔細,彆光看胡某的田畝數。”
“胡某的田地都是荒地,三年免稅賦的。”
劉表渾身發抖,不用看也知道胡輕侯修改了各地的土地劃分圖冊,將熟地儘數劃到了生地,將山林等無法種植的土地儘數變成了熟地。
百十個士人惡狠狠地盯著胡輕侯,做人不能被逼成這樣!
有士人低聲道:“不用怕,我們上報朝廷,核實田畝,朝廷一定有各地的熟地數量的,就不信胡輕侯做得滴水不漏。”
一群士人悲哀地看傻瓜,胡輕侯竟然想到了如此卑鄙的招數,怎麼會沒有注意到田畝總數?一定是完美無比的。
戲誌才沉默,是他大意了,他完全沒想到胡輕侯的下限能夠如此之低。
但是,這事情未必沒有破解之法,其一,這荒地免稅是各州郡製定的,大可以收回免稅政策,以前官員答應的免稅,你找以前官員去,與新官員無關。
其二,胡輕侯的“生地”定然都是靠近水源的上等田地,哪有這麼好的位置的田地是生地的?
胡輕侯的吃相如此難看,朝廷隻要有眼睛的就能看清真相,到朝廷與胡輕侯打官司,贏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隻是……
戲誌才皺眉看著劉表。
若是到洛陽當著皇帝的麵打官司,豈不是想的劉表是個廢物,冀州儘數在胡輕侯的控製之下,沒了胡輕侯完全不行?
更糟糕的是,打贏了官司又如何?
胡輕侯不過是貪婪成性,將熟地變成生地而已,劉洪是覺得胡輕侯敢坑他的錢,發怒砍死胡輕侯,還是大笑一聲,“胡愛卿也是我輩中人”,然後要求胡輕侯補交錢款順便罰款?
戲誌才對劉洪的個性缺乏了解,從謠言看,隻怕這兩個可能中還是偏向後者的幾率更大。
皇帝劉洪親自下場弄來的錢財,又與劉表這個冀州牧有什麼關係?
劉表收不到稅款,又如何坐穩冀州牧?
戲誌才深深歎了口氣,終於發現自己同樣小覷了劉表。
其實劉表在一開始就知道這事情沒有結果,唯有順著胡輕侯的布置,上報朝廷冀州大亂之後人口凋零,萬不存一。
戲誌才再深入想,陡然又明白了胡輕侯的陷阱。
他看著怒目相視的胡輕侯和劉表,心中發冷。
戲誌才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你真是書生意氣啊,一點都不懂官場。”
今日隻是胡輕侯在人口上挖了陷阱坑劉表,然後被劉表識破?
今日隻是胡輕侯破碎了劉表在冀州為陛下征收營造宮殿的新稅賦的美夢?
戲誌才終於看清了胡輕侯的陷阱。
冀州或者銅馬朝的各種稅賦,其實不論是何種名義和手段,最後無非是落在窮人和門閥士人的頭上,而門閥士人有各種手段轉嫁稅賦。
比如提高佃租,比如虛報田畝數,比如隱藏人口。
最後賦稅終歸是落在了廣大騾馬般的窮人的身上。
如今,胡輕侯一舉將冀州絕大部分的窮人都變成了不存在的無法征收賦稅的隱戶,賦稅會落在誰的頭上?
戲誌才心中打顫,他就知道巨鹿郡有不少門閥士人受到的影響不大,整個冀州會不會同樣還有一些與黃巾賊暗通款曲的門閥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會不會還有一些門閥運氣好,本地黃巾賊不多,借著高牆和家丁護住了家園?
戲誌才深深懷疑逃過黃巾之亂的冀州門閥會不會被急於完成賦稅任務的劉表榨乾最後一滴鮮血。
他望著城頭上的胡輕侯,胡輕侯將大量人口變成隱戶,逼迫劉表向門閥下手,胡輕侯會不會早就向劉洪彙報過了?想要打擊門閥的劉洪是不是非常滿意?
縱然胡輕侯是臨時起意,沒有與劉洪溝通,劉洪見到冀州門閥受到劉表搜刮打壓,是不是會開心極了?
戲誌才盯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劉表,深深懷疑這是不是劉表假裝的,為的就是將不得不搜刮冀州門閥的責任甩到胡輕侯身上。
“朝廷的水真是太深了。”戲誌才心中無數念頭亂轉,一時之間竟然不確定哪一個才是真相,唯有苦笑。
聰明有個P用,不知道背後的交易,不知道內情,聰明隻不過讓自己完全看不清真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