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緊緊抱著妹妹,可憐的妹妹已經奄奄一息,而他自己,也覺得全身虛弱無力,連給妹妹喂一口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覺得,他們兩兄妹的生命,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了。
這其實也不算一件壞事,兩兄妹年紀都不大,卻已經顛沛流離了很多年,印象裡自從家裡出事,兩人甚至沒吃到過一口熱飯,反而還要防著被邊上那些餓紅了眼的流民給當做兩腳羊吃掉。
那麼想一想,要是真有一把大火把這一切都燒得清清靜靜,總比死在鍋釜裡要強得多。
就在這時候,貧民窟裡忽然刮起了一陣濕潤的清風。
那風裡帶著泥土和大山的氣息,還有濃鬱的濕氣,以及草木的清香。
阿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這麼乾淨的味道了。
他忍不住就抬起頭,透過巴掌寬的屋頂裂縫,看向天空。
果然天空中烏雲密布,似乎隨時就要降下一場暴雨,將這片大地洗得乾乾淨淨。
小小的窩棚裡是擋不住雨的,說不定下一刻,兩個人就會被泡在水裡了。
阿土卻連稍微挪一挪的力氣也沒有了,他隻是微微動了動,又調整了一下妹妹的腦袋。
至少,至少能讓妹妹喝一點天上的雨水,不至於連死前,都還在喊渴。
就在下一刻,大雨傾盆而至,和他之前想的,卻又有一點不一樣。
明明是豆大一滴的雨水,卻沒有絲毫狂暴的氣息,落在屋裡,卻似乎還能發出一種彆樣的聲音。
就像是……傳說中的音樂?
賤民是沒有資格欣賞音樂的,但阿土以前在街上乞討的時候,路過一家歌坊,就曾經隱隱約約聽到過一陣樂聲——他當時聽得著了迷,結果被門口的龜奴一鞭子抽開,背上的傷,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而現在,那從雨點裡發出來的樂聲,卻比當初他在樂坊裡聽到的,還要美妙得多。
阿土沒什麼文化,也沒辦法形容這聲音究竟美妙到了什麼地步,但莫名其妙的,他就覺得自己身上有了力氣,原本癱軟的四肢,也稍稍能夠動彈了。
再摸摸妹妹的額頭,也不再是冰涼死寂一片。
阿土還來不及笑,就看見妹妹輕輕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雨水。
妹妹昏迷前就一直在喊渴,所以大雨落下的第一時間,阿土就接了一捧水,放在妹妹唇邊。
其實他這行為含義不大,因為窩棚裡一樣在下大雨,清涼的雨水嘩啦四濺,根本躲都躲不開。
兄妹兩個就像是直接泡在了水裡,卻奇怪的並不覺得難受,反而,反而像是回到了娘胎裡,暖洋洋的,舒服極了。
這雨,這雨,簡直就跟救命的仙水一樣!
這個世界是有救命仙水的,據說隻要給足夠的供奉,就能從神廟裡換那麼一小杯,喝下去就能百病全消,延年益壽。
就是價格特彆貴,對大富大貴之家來說都有可能傾家蕩產,至於窮人,這東西跟他們壓根也沒有關係。
可是現在,阿土覺得,他和妹妹就好像直接泡在了仙水裡,全身上下都徹底活了過來,原來那些病痛,近在眼前的死亡,也徹徹底底的遠去了。
他一時間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來到了傳說中的永樂仙國,一時間又覺得自己沒死,而且重新有了生的希望。
就在這時候,在嘩嘩的雨聲中,有人在外頭敲鑼打鼓,要大家都出去,接受天音神女的洗禮,說是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病症。
簡陋漏雨的窩棚陸陸續續有人出來,這些人多半都已經嘗到了這雨水的好處,又還半信半疑,不覺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會在乎自己這些賤民的生死。
反而是那些看起來條件稍好,屋頂也經過修繕的屋子,依然大門緊閉,一看就不相信外頭那些人的話。
這其中還有不少人,幾年前剛圍觀過一場疫病,神侍敲鑼打鼓,宣揚魚道人要為平民窟的人去災消疾,隨後就是一場大火,火燒了三天三夜,將裡頭幾百個人,徹底化為灰燼的人間慘劇。
難不成這一次,新主子是準備用水淹了?
這戶屋棚裡的一家三口就緊緊的抱在一起,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出去,就算死,也想要死在一起。
這是一對年輕的夫妻,還有一個一歲多的奶娃兒,男人女人身體都還強健,平時打點零工,勉強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但自從孩子突然生病,然後是妻子,最後是身體最好的丈夫倒下去,這一戶人家的生活也迅速凋零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成死戶。
但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年輕的夫妻手緊緊的擒在一起,中間是越來越虛弱的娃兒,耳朵裡聽著房頂屋外嘩啦啦的大雨聲,感覺到一種馬上就要溺斃的絕望。
男人的母親就死在幾年前那場大火裡,當時那鋪天蓋地的慘狀,兩個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
貧民窟這種地方,就算埋葬了再多的人,但作為流民最容易落腳的地方,他們根本就沒有其他的選擇。
既然如此,能夠死在一起,或許就是他們最好的結果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那聲音不但大,而且特彆耳熟。
妻子忽然睜開眼:“那是隔壁二妮的聲音!”
二妮也病了,病得都沒力氣出門了。
但是現在,她好像在大雨裡……笑?
這究竟是二妮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但妻子到底還是個母親,在些微的希望麵前,還是願意再一次試著相信。
而是那個曾經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死在大火裡的丈夫,依然覺得這肯定是個騙局。
“就去看一眼吧,咱們一起,反正不管什麼事,都不能讓咱們分開。”妻子抱著孩子繼續哀求。
丈夫到底妥協了,抱著孩子,攙扶著妻子,畏畏縮縮的打開了一條窗縫。
稍微推開一點,雨就從縫裡直接鑽了進來,撲頭蓋臉澆了最前頭的丈夫一臉。
他先是害怕的瑟縮了一下,又馬上感覺到不對勁。
再然後,他一把把用細密稻草編製的窗戶,讓一直護在身後的妻兒,也徹底暴露在風雨之下。
透過窗戶,他們能看見,外頭已經站著很多人了。
所有人都在歡呼,在笑,在仰著腦袋迎接雨水。
這場傾盆大雨,也瞬間洗去了所有的陰霾,讓這片曾經疾病纏繞的貧民窟,徹底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