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區, 墓園。
陸鳶站在一塊墓碑前,那是她母親劉瑜的墓。
一等公民死去後被集體埋葬在這兒,下麵其實沒有骨灰, 神國不會留下任何異變的可能, 所以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墓碑。
陸鳶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 戴著一頂黑色寬簷帽,站在那兒遠遠望去像是一副精致的油畫。
陸鳶手裡捧著鳶尾花,一個人靜靜站著,仿佛透過一塊冰冷的石碑感受母親的溫度。
她媽媽叫劉瑜, 陸鳶出門在外叫自己劉年年,就是為了紀念劉瑜。在陸鳶很小的時候,放學後媽媽會親自來接她, 劉瑜唯一的價值是生育, 接女兒放學成為她為數不多的“娛樂”。
劉瑜打扮極其精致, 哪怕是接小孩兒放學都佩戴低調的珠寶,輕聲叫陸鳶的小名,“年年。”
陸鳶小時候精致如同人偶, 洋娃娃一樣的陸鳶一口氣跑到媽媽麵前,然後提著裙擺很做作地給她深鞠一躬, 扮演宮廷少女, 動作特彆誇張,劉瑜每次都被逗笑。
小陸鳶跳上車座副駕駛, 劉瑜發動飛車,會溫聲問:“你今天有什麼好玩的?”
“我畫了一隻青蛙!”小陸鳶展開畫紙, 那隻青蛙畫得歪七扭八的,綠油油的一片。
劉瑜很認真地看小孩兒的塗鴉,覺得自己女兒特彆不一樣, 因為那隻青蛙挺凶的,一點都不可愛,劉瑜覺得她女兒現在的年紀不需要太乖巧。
“好酷。”劉瑜點評。
劉瑜每次點評都很到位,陸鳶喜歡這個評價,多酷。
陸鳶得到了劉瑜的誇獎,很驕傲地把塗鴉收起,興奮地問:“媽媽,我們今天去哪兒?”
每周五放學,劉瑜都會帶著她展開“冒險”,說是冒險不過是去其他區看看,她家在每個區都有家,她暑假的時候可以選擇一個區域小住。
劉瑜想讓自己的女兒看看其他世界的人,不要被培養成高高在上的神國人,像一個真正的人類。
現在車都能自動駕駛了,但劉瑜很喜歡手動,開車也是她為數不多的樂趣。
劉瑜一腳油門出去,回答陸鳶的問題,“第七十四區。”
陸鳶:“好耶!”
她們已經去過二十一個不同的區域了,每個區域都很有意思,陸鳶有個小本子,認真記載著去過的城市。
劉瑜笑了下,陸鳶敏銳地感覺到今天媽媽的微笑有點苦,她的技能是從細微表情中推斷出媽媽的心情,從苦澀的笑容來看,劉瑜今天沒經曆什麼好事兒。
陸鳶小心從後視鏡裡看她,猜測她到底經曆了什麼,但她年紀太小,想象力有限,她不知道那天劉瑜懷孕了。
媽媽孕育了新生命,那對陸家人來說是喜事,但對劉瑜本身就像個災難,她會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個容器。
劉瑜的命運是生下孩子,再看著他們死去,劉瑜握緊了方向盤。
陸鳶注意力分散,很快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其他區域在眼前展開,每個人類基地的風格都有些細微的區彆,旁邊的那個區域有很多煙囪,好像是個工業基地。
陸鳶好奇地張望,遇到不認識的都不用問媽媽,人工智能會回答她,車窗上會自動顯示這個區域的信息。
陸鳶看窗外的景色就能看很久,對她來說世界很新奇,怎麼看都看不膩。
但外麵的景色慢慢變得荒涼,城市標誌性的燈光漸漸消失,下方城市變成了廢墟。
突然天降暴雨,雨水砸在車身上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遠處天幕沉沉,整個世界都是黑的。
她早就看不見漂浮在天上的神國,她們距離家太遠了。
車窗上倒映著陸鳶不解的表情,車載智能導航提示:【正在接近無人區,警告,正在接近無人區!請立即返航!】
車內紅色警報器閃爍,這回陸鳶終於理解了,她們竟然走出了圍牆,要去汙染區。
陸鳶從小接受的教育,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漂浮在天上的神國,最危險的地方是無人區,充斥著汙染物和未知的危險。
劉瑜要乾什麼?她要把自己帶出牆?
陸鳶驚恐回頭,一回頭就看到媽媽在哭,眼淚順著她的臉龐流下,在下巴尖彙聚,她平時端莊的母親早在無聲之間崩潰,五官扭曲,涕泗橫流。
“媽媽?”陸鳶抓緊安全帶,心跳飛快,大喊:“媽!”
飛車正在疾馳,人類幸存者基地早就被甩在身後,凝聚成了一個光點,陸鳶相比較心疼母親,更多的是對於未知的恐懼。
外麵太黑了,沒有人類燈光,黑得像是另一個世界,陸鳶感覺自己心臟都要跳出來,從未距離死亡這麼近過。
車載智能已經發送緊急信號,把車內情況報告給陸家安全部,車內紅光閃爍,劉瑜根本聽不見自己的呼喚,她看向前方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好像要視死如歸。
“媽!”
眼前出現了一座山,黑暗中人類的視野變窄,那座山其實本來就存在,但現在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陸鳶長大之後才知道那是最後一道安全牆,越過就真的去牆外的汙染世界了。
劉瑜油門踩到底,車以最高速度疾馳,眼看著就要撞上去,陸鳶緊緊閉上眼。
哧啦——
在最後一刻,劉瑜踩了油門,車被巨大的慣性掄出去,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陸鳶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仿佛被高高拋起,又被猛地放下,比她坐過的過山車要恐怖百倍。
砰——!
車身撞上了什麼障礙物,發出巨大的一聲悶響,在無人區發出回聲。
陸鳶忘了那天具體發生什麼了,她腦子一片空白,根本難以形容那天經曆的恐懼,她好像暈過去一段時間,或者是失去了一段記憶。
總之她模糊的記憶中,等她從副駕駛座再睜開眼,隻看到了劉瑜趴在方向盤上,臉整個埋進去,陸鳶猜測她可能在哭,抽泣時單薄的肩胛骨聳動,顫抖時如同落葉般無助。
陸鳶忘不了那一幕,她的母親太無助了,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潰散。
陸鳶腦袋撞上了車體,額頭上一道血柱流下,陸鳶當時根本處理不了這麼複雜的情況,隻記得特彆疼。
特彆特彆疼,遠超她那個年紀能容忍的疼。
“媽媽?”陸鳶發出本能的求救聲,但那天根本沒有得到媽媽的回複。
劉瑜埋在方向盤上,那一刻她不是陸鳶的母親,她隻是她自己,隻想在乎自己的感受。
“年年,”劉瑜呼吸了很久,一直沒有抬起頭,啞著聲音說,“不要變得跟我一樣。”
陸鳶當時太小了,一直在流血,她根本理解不了這句話,什麼不要一樣?
緊接著外麵有強光落下,有人打開車門,把幼小的陸鳶從副駕駛座上抱出來,她剛出去就被雨水打了一臉。
“找到了找到了,”陸家保鏢抱著陸鳶,“醫療隊!”
陸鳶茫然地睜著眼,外麵一片混亂,陸家人找過來,打破了她跟劉瑜之間的私密空間。
陸鳶被抱著遠離了自己的母親,她其實當時應該去接受醫療援助,但她的雙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到最後劉瑜都沒抬起頭過,她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仿佛一隻鴕鳥埋在沙子裡。
陸鳶的手在半空中隻抓到了空氣,她說不出來自己想乾什麼,長大之後才意識到,她想抱抱自己的母親,那是一個女兒的本能。
後來劉瑜再也沒有機會帶她出去冒險了,後來就是母親自殺,鮮血染紅了一切。
“你讓我不要跟你一樣。”墓碑前,陸鳶重複著這句話,特彆輕,很容易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