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在墜落。
最開始是輕輕顫動, 好像太冷了不由自主發抖,然後便是一寸寸下壓,空氣中的每一滴水汽都在彙聚, 微弱的水霧此時凝聚成一股如江海般龐大的力量。
神國逃命的人那天觀感很複雜,他們一時感受到極其乾燥,又好像感覺到反常的濕潤。
廖湘霖隻是神國逃難隊伍中的一員,她的家很偏僻, 最近神國謠言四起,很多貴族早就已經逃離此地,有些人在祝寧攻擊的時候就意識到了神國並不安全, 他們寧願先去偏遠區域避難。
廖湘霖不是什麼尊貴的家族,沒人通知她離開,她隻是隨波逐流, 在腳下土地開始顫抖時, 才想著要去避難所躲避。
神國那天的仆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集體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他們逃難時混亂又狼狽, 好像巨嬰突然失去了監護人。
踩踏事件,混亂傷亡事件, 有仆人趁機殺死主人複仇,抒發多年壓抑的仇恨。
混亂, 隻有混亂。
但廖湘霖卻停止了逃難,呆呆地望著某個方向。
“喂!你乾什麼!”表姐拉住了她的手臂, 廖湘霖才知道自己正在朝陸家走去,那是跟避難所完全相反的方向。
異常來自陸家, 古典的陸家莊園,最高處的屋頂有個尖塔,裡麵的仆人像是掀開石頭後四散而出的蟲子一樣奔跑, 而陸家的尖塔清脆到像巧克力一樣一掰就斷。
“我……”廖湘霖說不出自己是中了什麼精神汙染還是本能,她突然想起了陸鳶,劉瑜的女兒應該還在陸家。
陸家是第一個倒塌的,那她受傷了嗎?
廖湘霖想到了跟劉瑜很相似的一張臉,想到兩人在畫室相遇,想到她們對自己微笑,想到她們一樣的才能,畫畫都很好,散發著一股獨特的瘋狂。
不知道為什麼,死去的劉瑜好像活過來了,反複讓廖湘霖想起,並不是什麼大事兒,都是一些生活的小細節。
現在這些細節彙聚在一起呐喊著,提示廖湘霖劉瑜曾經是個活人。
劉瑜真的活過,她留下一個女兒。
“我、我去找個人。”廖湘霖說出這句話。
表姐覺得她昏頭了,大吼:“那是陸家!”
她的話語中已經包含一切,所有人都知道陸家意味著什麼,她可能是在說,不論發生什麼,跟她們都沒關係。
又或者說,可能發生了什麼,但那是陸家女人既定的命運。
跟陸家人相比,你算什麼呢,你連葬禮都沒資格參加。
就在她們拉扯時,遠處又傳來轟的一聲,不知道是哪兒又塌了,好像是一場奏樂裡的鼓聲,在催促著廖湘霖。
所有人在這股力量麵前都很渺小,尤其是柔弱的自然人。
極端的變故下不適合發呆,廖湘霖突然變得很果斷,可能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了,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就去看看。”她隨口敷衍著,逆著人流而去。
表姐想要拉住她,但廖湘霖的手像是魚一樣滑走,眨眼間淹沒在混亂的人群中,她什麼都沒拉住,反而被憤怒的人群推開。
廖湘霖前進非常困難,要撥開層層人群向前,而在她奔跑時四周的一切都在倒塌,身邊有人已經死了。
她是在死亡之中逆行,可她的步伐卻越發堅定,一步步向前。
廖湘霖的頭腦變得更加簡單了,一夜之間重新變得年輕,想到之前劉瑜也拉著她奔跑,沒有任何目的地。
奔跑對於劉瑜來說都是奢侈,因為貴族的禮儀要求她不能做這樣無禮的舉動,她隻有來自己家才能喘口氣,終於避開了那些腐朽的規則,所以她們有時候隻傻乎乎做奔跑這一件事而已。
劉瑜的體力比廖湘霖好太多了,有時候廖湘霖跑不動,是劉瑜回頭拉自己一把。
現在劉瑜的手仿佛還在拉著她,幫她推開稠密的人群向前跑去,哪怕多跑一米。
廖湘霖乾淨的連衣裙變臟了,鞋子早就跑丟,腳步竟然沒停下,她沒想過自己這個舉動確切的意義,是要去拯救陸鳶嗎?
萬一陸鳶已經死了,那她是在送死。
萬一這就是陸鳶造成的……廖湘霖想著這個可能,她是劉瑜的朋友,哪怕沒有明說,哪怕廖湘霖一直在回避,大概也能猜到劉瑜意味著什麼。
她在奔跑時想到答案,她不是去拯救劉瑜的女兒,而是想去見證。
劉瑜死亡的時候陸家不肯讓她參加葬禮,所以她什麼都沒見到。
那麼現在呢?不論結局到底是什麼,哪怕隻是迎來自己愚蠢的死亡,廖湘霖都想去見證,她想親眼看看這個世界,而不是其他人的轉述。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因為距離避難所更遠,而距離陸家更近。
大家都趨利避害,這裡是危機的源頭。
廖湘霖看見陸家玻璃窗炸開,磚塊兒一片片剝落,她有點震驚,仿佛跑到的不是陸家莊園,而是跑到了火山腳下。
積蓄多年的憤怒一旦爆發便勢不可擋,而那股力量還未停止,還在逐步下壓。
廖湘霖相當於在一個極速墜落的石頭上,因為失重,還沒站穩就再次跌倒,然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她在坍塌的舊世界麵前如此渺小,就如她所想的,自己在見證陸家的倒塌,花園中的噴泉,高聳的拱門,房子的尖塔,漂亮的植物園,還有建築物上麵雕刻的複雜優美的圖形,這些都像倒塌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毀滅。
劉瑜曾經對自己吐槽,你不覺得陸家好土嗎?
廖湘霖愣了下,劉瑜吐了下舌頭,真的好土啊。
廖湘霖剛開始不敢,後來跟著劉瑜一起吐槽,於是她們一起竊笑,陸家不是難看,就是單純的老土,好過時的裝潢,隻有一個目的,讓人覺得權威和昂貴。
現在那些東西統統變得粉碎,廖湘霖不知道劉瑜在場會怎麼想,大概也不會鼓掌,隻會打個哈欠說無聊。
劉瑜對於陸家毫無興趣,不論是繁榮還是毀滅,一個眼神都不想多給。
崩裂的玻璃碎片擦過她的身體,廖湘霖的手臂和大腿被紮中,疼痛襲擊了她,這次廖湘霖徹底站不起來了。
然而她還在見證,甚至不敢眨眼,她在倒塌的房屋中看到了一個影子。
廢墟中,年輕的女孩兒穿著吊帶睡衣,由於全身都被鮮血染紅,導致她仿佛在睡衣之外,穿了一件鮮紅的外套。她的長發濕噠噠的,像是人魚一樣,發尾流淌著黏稠的鮮血。
她就像是行走的災難源頭,所過之處都是毀滅。
她的雙眼那麼銳利,五官那麼眼熟,廖湘霖看到的瞬間想起了劉瑜,於是脫口而出:“年年!”
行走在廢墟中的女孩兒停下腳步,朝著聲源投來一瞥。
廖湘霖心跳加速到好像要爆炸,她突然想起了劉瑜曾經跟自己躺在一張床上。
“如果我有女兒,她要叫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