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煉發了一個夢。
他頭很熱, 四肢百骸有一股被人拉扯後的痛楚。高熱令他全身發燙,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經曆。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一雙手死死的卡住了他脖子, 宛如鐵箍一樣,將他頸骨捏得咯咯做響。
那雙手曾握劍挽弓,不知曉沾染多少鮮血。這麼一隻手掌,如若要取人性命,仿佛也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
可這樣一隻手,曾經也教導他讀書寫字, 甚至給他喂藥擦汗。
有些人就像是蝙蝠,既像是獸, 又像是鳥。
可能他本就有兩幅麵容,隻是世間之人本不知曉他真麵目是哪一種罷了。
當年彆人都說,蘇家有個病美人兒, 這病美人並不是個女子,反而是個男兒身。
那時蘇雪初何等俊美秀雅, 可謂豔冠京城。可惜他生來有不足之症, 乃是個病秧子, 故而隻掛了個閒職, 當個富貴閒人也便罷了。
而如此體弱, 據聞也是承襲其父,蘇家男丁皆是有不足之病便是。
蘇雪初模樣好,性子和溫和,又與當今陛下是表中之親。可惜如此芝蘭玉樹, 卻未能活得長久。
也因如此,陛下方才心存憐惜,將年幼的蘇煉接入皇宮撫養, 和皇子們一塊兒長大。
隻因蘇煉母親雲月卿與夫君情意甚篤,丈夫故去不久,她也因為傷心過度,因而隨之而去。
這樣一對恩愛夫妻雙雙而去,偏偏這夫妻二人又皆是人中龍鳳,品貌皆是上上之選,又做得如此恩愛夫妻。
那麼誰聽不心生惋惜,生出淒涼之歎呢?
可是偏偏有些事情,卻並不能從表麵上來看。
就好似蘇雪初和雲月卿夫妻二人未必恩愛,而蘇雪初也未必體弱。
有些故事聽上去是哀婉絕倫,但實則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想當初大胤太祖皇帝打江山時候,彼時是陳川王雲爵知情識趣,甘願棄了王位,依順歸降,後來雲氏麾下的陳川軍更在太祖麾下出了不少力。
之後曆代雲氏子孫都是對大胤忠心耿耿,十分受大胤器重,恩寵極盛。
就連雲月卿,也是六歲被封為異姓公主,身份極是尊貴。
其實她們夫妻二人,是自行相愛,再由陛下賜婚。當今陛下善於籠絡人心,也不介意成人之美。
一開始雲月卿是十分歡喜開心,隻覺得人生事事如意,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是漸漸的,雲月卿就發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
婚前她以為蘇雪初性子溫和恬淡,淡泊名利,對自己更是愛重體貼。
可婚後她才發現,有些事情恐怕並不似雲月卿所以為那樣。
蘇雪初十分癡迷於雲月卿的血脈,在他看來,雲月卿不單單是大胤所封異姓公主,還是從前陳川之地的王族血脈。
雲月卿年輕、貌美,又十分聰慧,加上她本出身王族,氣度高貴不凡,這使得蘇雪初十分想跟她生一個孩子。
成婚之後生兒育女本是尋常事,可雲月卿心裡卻隱隱有些彆扭,隻覺得有些事情顯得十分古怪。
當然這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乃是蘇雪初隱藏著一個十分可怕的秘密。
這位蘇翰林體弱多病,常年告假,每年要離京半日,去溫暖的地方去溫養身軀。他年年如此,從來沒有懷疑。
直到蘇雪初有了一個聰慧伶俐的妻子。
除開體弱,旁人都道蘇雪初是個極好夫君。他溫文爾雅,細致體貼,且愛妻情深,家中並無小妾通房。
他也十分愛惜自己的兒子,對這孩子悉心教導,手把手教他寫字,對煉兒有極深的期待。
可當雲月卿知曉了自己夫君的秘密時,她便決意要殺夫。
因為一旦蘇雪初的秘密給露出去,彼時兩家人皆是會名聲掃地,誅滅九族。
那是一個很冷冬天,花園裡堆了雪,紅梅幽幽生香。
因為這是一樁秘密的事情,雲月卿調的是自己私兵。她這個妻子將自己心思掩飾很好,將這一切隱秘進行。
那時候蘇煉生了病,發著燒。
然後有一人戴著麵具入內,挾持了他。
那張麵具在打鬥中已被劃破,四分五裂裂開,接著就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來的是他父親蘇雪初,父親一向很疼愛他,對他教導也很用心。
蘇雪初的樣子很狼狽,眼神也很凶狠,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
他一向很疼愛這個孩子,對這個孩子教導也很用心。可是,現在蘇雪初卻想要活下去。
因為這個孩子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是雲月卿的孩子。
那麼這個孩子就是個很好的籌碼。
於是蘇雪初劫持了自己孩子,然後對自己妻子厲聲言語,說如若妻子上前,他就親手將蘇煉殺死。
那天天在下雪,雪落到了結冰的池塘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冷風吹到了蘇煉的麵頰之上,拂過了他發燙的額頭和雙頰。
他嗅到了紅梅的花香,可是脖子上那隻手卻令他幾乎喘不過起來,令他眼前陣陣發黑。
蘇雪初當然並不是做做樣子,他是很喜歡這個孩子,也對這個孩子很是上心。可是如若讓這個孩子跟他自己的性命相比較,那麼他便會毫不猶豫將這個孩子舍棄,以此保全自己。
雲月卿身後是一隊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這樣弓拉滿,對準了蘇雪初。
此時此刻,事情就到了一個兩難境界。如若她下令將蘇雪初誅殺,就會傷及自己的孩子。可如若她不這樣做,那麼也許就會毀去蘇、雲兩家,更會連累天下蒼生!
那麼現在這個問題,就成為了一個十分困難的選擇題。
蘇雪初眼睛眨也不眨看著自己妻子,他知曉雲月卿一向溫婉善良,他也給自己精挑細選了這麼一位出身高貴氣度不俗的妻子。他想自己妻子會怎麼樣做選擇呢?
小雪紛紛如絮,雪落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周圍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了雲月卿的身上。
此刻就連一絲呼吸,都是顯得緊張的。
然後雲月卿輕輕呼出了一口氣,那口氣在空中凝結了一片白霧,她眼睛裡也流轉了一抹精光。
然後她說道:“雪初,我不了解你,可你也並不了解我。”
“今時今日,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是要留下你,我絕不會容你走。”
雲月卿說到了這兒,其實也不過是做了一個選擇。
但卻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