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寒冷刺骨的山風中,大般若寺值夜的僧人們或坐或站,個個被凍得臉頰通紅,搓著手上的凍瘡,眺望飛來峰入神,再小聲議論:“佛光普照就是這樣吧?”
沒人回答,因為誰也沒見過。
誰都沒見過“佛光普照”,也沒見過“空中樓閣”,更不要說話本子裡的“瓊樓玉宇”,但飛來醫館卻讓他們覺得這些就是具象,是本尊。
可又有些說不來的奇怪。
張天師如有神助,能令白骨生肌,也能讓人死而複生,為什麼佛光沒有照耀大小般若寺,偏偏照亮對麵的飛來醫館?
是天師的法術失誤了麼?
想到這些,僧人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嗯,一定是晚上太冷凍的,絕對不是因為其他。
年輕的僧人問:“要去稟報護法和天師嗎?”
其他僧人同時搖頭,破曉前是最黑的夜,打擾或衝撞了他們的清修是莫大的罪過,輕則受罰,重則撕毀度牒逐出山門。
大郢的度牒和戒金有多貴,沒有哪個僧人舍得放棄。
失了度牒逐出山門,又要回去過被重稅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日子,誰能願意?!
隻是,大郢百姓趕來般若寺許願還願求醫求神,花銷不菲;偏偏聽到傳言,飛來醫館派出守門仙親自下山邀請桃莊村民上山,這差彆怎麼說?
誰能不往心裡去?
張天師待百姓慈愛溫和,對寺中僧侶嚴苛得很,不知道飛來醫館裡會不會也一樣?
年輕僧侶的心事煩多,又被一陣寒冷的山風吹得直哆嗦,哆嗦一陣就急著找地方取暖,心事也就被拋到腦後。
當僧侶晨鐘暮鼓,誦經念佛,不用繳稅,無塵世之煩憂,多好!
……
正在對弈的秦國公聽到下人來報,扔了棋子趿著鞋就跑出房間,秦觀怕老父親摔著,趕緊追了出去,追出門又退回書房,囑咐兒子穿暖和些不要著急……
一盞茶的功夫,三人站在國公府最高的閣樓,寒風中眺望飛來峰頂,好半晌一言不發,三張相似、年齡差彆不小的臉龐,眼神卻清一色的不可思議和讚歎。
秦國公長歎一息,呼出白氣:“回吧。”負著雙手在下人的簇擁下走回書房。
秦觀扶著蘭草似的寶貝兒子秦盛,吩咐前後左右將寒風擋嚴實了,穩穩當當地送回書房,見兒子沒有異樣,才稍稍放心趿坐到秦國公麵前。
秦盛趿坐得稍遠一些,下人趕緊把火盆移近。
秦國公的右手背和手指上猙獰的陳舊傷疤,粗大的手指在棋盤上輕點,眼神在秦盛和窗外之間來來回回,捋著胡須囑咐:“十九郎,明日一早收拾行囊,你和其他病人一起上山求醫。”
“阿耶!”秦觀大驚失色,“十九郎的身體哪吃得消如此奔波?萬一路上……”天寒地凍的,騎馬隻能上到飛來峰半路,剩下的全靠步行,雪深路滑的,根本不敢想。
秦國公直視秦盛:“你可願意?”
秦盛恭敬地向秦國公行拜首禮,沒有半點猶豫,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孫兒遵命。”
反而顯得秦觀冒冒失失,一驚一乍。
秦國公點頭:“十九郎,你可明白阿翁的心思?”
秦盛點了點頭,神采奕奕:“與其終日被困像個偶人,不如放手一搏,阿翁,孫兒願意。”
“為何?”秦國公有六個兒子,二十三個孫子,重孫都有好幾個,最看重的就是秦盛,嫡長孫隻是原因之一。
秦盛略加思索:“阿翁,國都城每晚最黑的是城南,最熱鬨的是城東,最亮的是長樂宮。可即使五步一燈籠,十步一燭架,女使提燈如雲,內侍掌燈如雨,都不及飛來醫館的兩成明亮。”
“不是陛下不想,而是大郢最好的能工巧匠也做不到。”
“國都城還有一個最亮的是上元節的大花燈,能工巧匠花費小半年時間、用掉無數明油也隻能亮三個晚上。不是不願意,而是不能,因為花銷巨大。”
“阿翁,古人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飛來醫館就是在山外之山,聚集了人上之人,孫兒心向往之,如果他們也對孫兒之疾束手無策,孫兒也認了。”
秦國公鼻子一酸,伸出大手摸了摸秦盛的頭:“去吧,帶上日常用物和下人。”
“孫兒就此拜彆阿翁。”秦盛恭敬行禮。
秦國公的眼中泛著光,這孩子太苦了。
“兒拜彆阿耶,”秦盛又向秦觀行禮,“必當每日一封書信,不讓耶娘掛心。”
秦觀一言不發,臉頰在燭光裡顯出極細微的肌肉抽動:“吾兒豈能做籠中之鳥?去吧。”
秦盛在下人們的簇擁下,回房收拾東西,平日的衣物、用慣的文房四寶、翻慣的竹簡和書本……看著下人逐個裝進箱籠,最後把秦國公除夕夜給的荷包貼身放好。
隻待破曉開城,即刻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