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海之下, 光也透不進的海底深處,海藻盤繞、魚群悠遊。
狹長陡峭的深海狹溝邊,坐著一個男性鮫人。
他手裡勾著一截海藻, 目光投在狹溝邊遊過的魚群上,眼裡無神, 銀色魚尾耷拉在懸崖邊沿。
皎娘躲在遠處的珊瑚群後麵, 望著少年鮫人憂鬱的背影,眼中露出幾分神傷。
明明是她的孩子。
可是他不理解她, 也不愛她。
皎娘癡癡望著, 流出的眼淚化作珍珠,一串串沉到海床上。
路遙從水晶宮出來, 用水滴海豹送她的珊瑚小哨子吹出隔絕海水的泡泡。
她想乘泡泡浮到海麵,再想辦法回重燈客棧找澤緣和魔寶。
路遙在泡泡頂部和前方各固定了兩顆永明燈, 隨著泡泡緩緩上升,視野逐漸開闊。
她看到躲在珊瑚後麵的粉尾鮫人, 以及撒豆子一樣在水中散開的粉珍珠。
路遙動作頓住,原來鮫人泣淚是這樣的。
過年時, 水滴海豹帶路遙去看填了滿滿幾海溝的珍珠。
因為路遙喜歡, 小海豹平時就很注意, 巡邏時撿到都會丟到海溝深處存起來。
你存一點, 我存一點,很快就攢了好多。
聽說深海女神睡覺時會無意識流淚,原本那淚珠都積在神殿門外。
得知路遙喜歡, 輪流去神殿護衛女神的小海豹也會撿那些蘊含神力的珍珠, 攢了送給路遙。
路遙確實有囤積物品的小習慣,不算很嚴重。
此時她看到那滾落滿地的粉色珍珠,卻走不動道兒了。
路遙順著皎娘的視線平移, 看見坐在礁石上的銀尾鮫人。
那應該就是謝家那位被“擄來”的小公子謝梓黎。
皎娘察覺到水中的氣息,回轉身就看到坐在泡泡裡的路遙,收了眼淚,眉心擠出幾道褶子:“你怎麼在這裡?”
路遙尷尬地笑了一下:“出了一點小情況。”
皎娘擄路遙來,就是為了那個箱子,如今留不留她都無所謂。
但沒想到路遙自己跑了出來,她冷笑一聲:“那老婆子放你出來的?”
路遙後退:“倒也不算。”
其實她是自己跑出來的。
海裡是鮫人的地盤,皎娘幾乎不費力氣就追上路遙,巨大的魚尾將泡泡圈起來:“老婆子呢?你把她藏起來了?”
路遙搖頭:“沒有,隻有我。”
皎娘不信:“彆廢話,她在你藏箱子的地方,把她交出來。”
皎娘擄來路遙,半途就搜過身。
她身上沒有乾坤袋,也沒有箱子。
但不久前,路遙憑空拿出了那個箱子,皎娘認定路遙把謝老夫人藏進了某種她不識得的法器裡。
路遙:“我真的沒有帶走老夫人。她還在水晶宮的扇貝床上,不信你去看。”
皎娘不聽,尾巴用力,馬上就要絞碎纖薄的泡泡。
“皎娘,這是誰?”少年鮫人聽到爭吵,遊過來就看見皎娘用尾巴卷著一個人族女子,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你不是說隻要我留在這裡,就不會再去岸上,為何又擄來一個姑娘?”
皎娘鬆開路遙,轉身遊到少年鮫人身側解釋:“梓黎,不是我擄了她。而是……而是她不慎落水,娘親正準備送她去岸上。”
路遙:“……”
謝梓黎滿臉失望,擺動魚尾後退:“我都聽到了,你為什麼總是撒謊?我願意留在海裡,一直陪著你。你看我這副樣子,就算想出去,也無處可去。你擄來祖母還不夠,又去招惹無辜之人,到底想做什麼?”
皎娘本來很弱氣,被謝梓黎一番指責,聲音也尖利起來:“我想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問那老太婆想做什麼?梓黎,你是鮫人,不應再去人間,你會受傷的。可那老太婆不死心,還想把你帶上岸。我不能……不能讓你再像我一樣……”
謝梓黎眼中聚滿痛苦,滿臉絕望。
他根骨不錯,五歲就去了靈霄劍派,十五歲成為內門弟子,還有幸拜得宗主為師。
若潛心修行,或許用不了多少年,他於劍道一途就能有所了悟。
可這一切都在他十六歲那年毀於一旦。
祖母生辰宴前夕,謝梓黎回府,在園子裡不慎落水,一雙腿驟然化作一條巨大的銀色魚尾,驚了滿府上下。
因謝大公子成婚晚,謝梓黎是他那一輩最小的一個孩子。
謝梓黎對此深信不疑,從未懷疑過自己身為謝府公子的身份。
可他是半妖。
活了十六年,他才知曉自己並不是父親和娘親的孩子,而是父親和一個鮫人生下的半妖。
出事當日,謝大老爺聽到家仆傳話就暈了過去。
滿府上下,無人敢近前,謝梓黎被困在一方小小的池塘裡,無處避身。
這時,皎娘現身,帶走了謝梓黎。
此後,霓城傳聞鮫人擄走了謝府的小公子。
鮫人十六歲成年,成年時血脈覺醒,繼承鮫人一族的傳承記憶。
像謝梓黎這種半妖,成年時雙腿會化成魚尾,變成半人半妖的形態。
謝梓黎被皎娘帶回淚海,以鮫人的形態與生母一起生活。
可他前十六年的人生都在做人,住在深海並不習慣。
在他內心深處,他的母親還是謝府的大夫人,而不是一隻陰晴不定的鮫妖。
謝梓黎每每看到下半身醜陋的魚尾,想到皎娘,就克製不住地生出怨氣。
為什麼要生下他呢?
因為她,他的一生都毀了。
謝梓黎本來都妥協了。
可還不到半年,皎娘又把謝老夫人擄到海裡。
無論謝梓黎怎麼求、哄,皎娘都不鬆口放謝老夫人回去。
謝梓黎無力又煩悶,這時看到皎娘又抓來一個陌生女子,壓抑的情緒徹底爆發。
他真的不想再遷就她。
妖就是妖,講不通道理,也無法理解人的感情。
麵對少年激烈的指責,皎娘低垂下腦袋,說不出話,粉色的珍珠又一串一串往水裡撒。
路遙一般不喜歡摻和旁人的家務事,氣氛緊繃又尷尬,旁人也插不進去嘴。
但那鮫妖實在哭得揪心,原本泛著微微粉光的珍珠上裹上血絲,一顆比一顆紅。
路遙又想起謝老夫人說得那些過往,忍不住出了聲:“謝梓黎,彆說她了。我確實因皎娘而來到這裡,不過是是為了還給她一件東西。如今事情已了,我也準備回去了。至於皎娘為何擄來謝老夫人,你不妨去問問本人。”
皎娘猛地抬起頭,看路遙的眼神驚異又奇怪。
謝梓黎:“到底怎麼回事?”
路遙看皎娘:“有話就說。”
皎娘卻隻看著路遙:“你真的沒有帶那老太婆走?”
隨身倉庫確實可以短時間攜帶活物,不過謝老夫人執意不肯離開,隻求路遙一定要帶謝梓黎走。
路遙搖頭:“沒有,她真的還在。”
皎娘微微偏了下頭:“你好奇怪。”
路遙:“……”
謝梓黎也奇怪地看著路遙。
謝老夫人為了讓路遙答應帶謝梓黎走,把當年謝府和皎娘的事情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