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聽到林明秀叫一個陌生的名字, 林牧青很有些懵懂——
怎麼林明秀的意思,就好像他認識那叫什麼國安的人似的,可問題時這樣的窮鄉僻壤的, 不是因為林明秀, 他一輩子也不會過來這裡。
再加上他畢竟年紀大了,這麼一路舟車勞頓的過來,真是累的不行。
偏偏這家人也沒個眼力勁,都這麼會兒了, 連給搬個板凳或者倒杯水給他都沒有。
這會兒的林牧青完全靠拐棍支撐著有些肥胖的身軀, 已經到了都快撐不住的地步了。哪還有心思關心其他無關人等?
倒是林文禮皺了下眉頭——
他會被趙洺岐抽耳光,可不就是因為時國安這個人?
甚至當時氣不過時國安不給他麵子,他還去縣裡革委會檢舉了這個人。
這會兒林明秀突然點名, 難不成那件事還不算完?
可不算完的話, 跟他較勁就成,乾嘛還要讓他爹“好好看看”?
正不知所措呢, 時國安已經從後麵繞到了最前麵。
林牧青正拄著拐棍強壓下心頭的不耐煩, 又換了個姿勢,就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隨即抬起頭來,直接就對上了時國安那張和林牧城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緊握的手絹飄飄然落在地上,林牧青瞳孔地震之餘, 身體猛地後仰——
都說不做虧心事, 不怕鬼敲門。問題是林牧青他是做過虧心事的啊。
甚至林牧城活著時, 眼瞧著堂兄不務正業,鎮日裡流連於賭場煙花之地,不止一次推心置腹的勸過他,在他最艱難的時候, 也從沒有拒絕向他伸出援手。
林牧青自問,要不是那會兒他那一大家子真活不下去了,他也不會就那麼著把李慧茹朝死裡逼。
甚至手下人瞧見李慧茹投水,回去跟他說了後,林牧青還哭了一場,又大張旗鼓的讓人去水邊祭祀……
做這麼多,就是想要求一個心安。
本來林明秀那麼一問,他就心裡開始不踏實,眼下驟然瞧見林牧城突然死而複生,能撐得住才怪。
眼睜睜的瞧著一向未雨綢繆無論什麼事都能謀劃的很好的父親突然就開始打擺子似的不停晃動,哆嗦的跟風雨中的葉子似的,林文禮也懵了,下意識的就想推開時國安:
“你這是乾啥呢?突然這麼冒出來,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嗎……”
林勝利也看出情形不對,忙要爬起來趕緊跑,卻被時國梁和時國平直接摁住。
時國安那邊更是毫不費力的就攥住林文禮的手腕,林文禮疼的發出一聲殺豬一般的慘叫:
“疼疼疼……你放開我……”
慘嚎聲終於令得快要昏過去的林牧青回神,竟是腿一軟,跟著跪在了地上,衝著時國安不住磕頭:
“牧城兄弟,牧城兄弟,有啥事你衝著我來,彆纏著我兒子……”
“爸你說啥呢?”這下換林文禮傻眼了,邊用力掙紮邊大聲嚷嚷,“啥牧城兄弟,他是時國安,時國安!”
他爹是撞鬼了吧,不然怎麼會衝著時國安亂叫什麼“牧城兄弟”?
嚇得魂飛魄散的林牧青也終於察覺出不對——對呀,現在可是青天白日的,即便真有鬼魂,林牧城也不應該這會兒就冒出來啊。
下意識的低頭,果然瞧見日影下,時國安的影子。林牧青一下癱在了地上——
有影子,那就不是鬼。
這個念頭之後,卻忽然意識到什麼,驚恐的抬頭看向和林明秀坐在一處的李慧茹——
雖然年紀大了,林牧青可是一點也不糊塗。剛才隻是嚇傻了,才會一時沒反應過來。
其實從進門那會兒起,就已經隱隱察覺出不對勁。比方說林明秀在這裡,竟是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模樣,再比如她對那個農婦特彆的親熱,再有眼下突然冒出來的酷似林牧城的男子……
把這所有的線索結合起來,一個比林牧城死而複生還要可怕的念頭瞬時浮上腦海——
總不會這個時國安,其實是當年李慧茹生的孩子吧?要是那個孩子還活著,那……
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一時看向李慧茹的眼神都就有些驚恐:
“你,你……”
“林牧青,”左邊有林明秀陪著,右邊則是時宗義護著,還有兒孫們環繞,所有的一切,終於徹底驅趕走了內心的懼怕,李慧茹站起來,一步步朝著林牧青走了過去,聲音都不自覺的拔高,“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
林牧青喉嚨裡發出一聲似是驚叫又似是哀歎的咕噥,瞧著李慧茹的神情就如同被雷劈了似的。
如果說一開始是惶恐——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李慧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好好的活著?
繼之而來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絕望——
和林明秀打了這麼多年交到,林牧青已經察覺,和記憶中那個未語先笑軟糯甜美的堂妹不同,現在的林明秀不但殺伐果斷,更兼六親不認。
當然這個六親不認隻是對著他這個堂兄,要是林明秀自己的親弟弟林牧城,那就絕不是一樣了。
畢竟當初他也聽說了,遠在中都的林明秀得到了弟弟弟媳先後慘死的消息後,打擊太大之下,根本就是大病一場。
那會兒聽說這件事,林牧青接連好幾年都睡不著覺,唯恐當初做的事□□發,被林明秀報複——
出身革命黨,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林明秀,會是什麼善茬?
真是想要報複,怕是他絕對沒有還手之力。
好在接下去幾年,都是安安穩穩——
應該是傷透了心,林明秀幾乎沒有再回過家鄉。再往後當年的故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林牧青提著的心終於徹底放回了肚子裡。
好在即便林明秀沒有主動拉拔他的兒孫,可拜他到處吹噓的緣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林牧青可是有著一位為國為民立過功的妹妹,即便很少能見到林明秀,卻依舊讓他們家很是被周圍人高看一眼。家裡兒孫們不論做什麼,更是隻要一提林明秀,也都會格外順遂。
這般借力打力之下,幾個兒子不管有能力沒能力,工作都順利安排,甚至二兒子林文禮,還進了革委會。
進進出出,哪個見了不得點頭哈腰巴結著?
還想著等林明秀沒了,他們就可以故技重施,接著把她的家業搶過來呢,再沒有想到,多年沒回來的林明秀,竟然甫一踏足故鄉的土地,就找到了李慧茹母子。
真是林牧城死而複生,林牧青自信憑他的口才,應該還是有法子把自己摘出來的。可現在對上的卻是當年他迫害的苦主李慧茹和林牧城的兒子本人。
換句話說,憑他舌燦蓮花,這會兒也想不出半點兒幫自己開脫的理由——
知道他當初做了什麼,林明秀會不會直接找公安的人把他給槍斃了啊?
“明,明秀……”林牧青大口的喘息著,嘴角那兒跟著滴下一串口水,到最後竟是除了“嗚嗚”,根本連一個清楚的字都說不出來了。
“爸,爸,你咋了?”林文禮好險沒瘋掉——
父親可是他們家的定海神針,咋就突然這樣了?
林勝利也是眼睛發直——他們不是衝著林明秀的家業過來的嗎?怎麼什麼都沒撈著、一點兒好處沒得呢,他爺爺就和撞了鬼似的,一下成這樣了?
“林牧青,我知道你聽得見。”瞧著嘴歪眼斜、涕淚交流的林牧青,林明秀眼睛中卻是殊無半分憐憫之意,一步一步走過去,和李慧茹肩並肩站著,“當年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明白。我隻有一句話,你當初欠下的債,也該還了。”
“你可以走了,回去等候你該得的……現在,你們三個,從這裡滾出去!”
明明她的聲音不高,冰冷的音調,卻是讓林文禮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當下和林勝利一左一右架起已經走不成路的林牧青,喪家犬似的逃出了時家小院。
等兩人把林牧青送到縣醫院,已經累的和死狗似的。接診的醫生趕緊做了一番檢查,最後給出的結論是腦梗,又說人送來的有些晚了,梗阻的麵積太大,預後效果應該不太好。
而事實也果然和醫生說的一樣,即便林文禮又把人弄到了省醫院,又憑他革委會的身份,找了醫院最好的大夫,林牧青依舊落了個癱瘓的結局。
然後很快,林文禮就顧不得林牧青了——
作為最被林牧青器重也是性子最像林牧青的兒子,林文禮這麼一路走來,不光彩的事情自然也沒少做,坑死人的事情甚至都有過。現在他曾經做過的錯事,甚至包括偷人家幾個包子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事,都被人調查的一清二楚。
他先是被單位開除,回到家還沒坐穩呢,公安局的人就上門把他給帶走了。根據林家人打探的情況,因為這些年做的壞事太多,林文禮大概率會被判死刑;
有林牧青這個爹做榜樣,他其他幾個兒子也沒一個好的。不是因為有林文禮這個在革委會工作喜歡興風作浪給彆人穿小鞋的兄弟,早被各自單位趕回家自己吃自己了。
如今林文禮案發,這幾個還是沒一點兒眼力見,照樣好吃懶做無事生非之外,還繼續占公家便宜,還一個比一個囂張的跟領導對著乾,最後不被趕回家自己吃自己,簡直是天理難容。
林牧青坐著輪椅被推回家時,瞧見的就是垂頭喪氣在窄小的房子旁蹲了一溜的兒孫——
林明秀收回了他們家住的那套小院,再加上也沒了工作,一家人手裡的錢,除了租這麼一個逼仄的小房子,就再沒有多餘的了。
瞧見林牧青回來,兒孫們沒一個關心他病情如何,反而七嘴八舌的詢問,到底他和林文禮做了啥,才會讓姑姑林明秀一怒之下不再庇佑他們一家人不算,還收回房子,讓他們一家人流落街頭——
要知道自從家裡出事後,林牧青這幾個兒子哭天喊地之外,可不是把林明秀當成最大的救星?
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往中都那邊打電話,想要求得林明秀幫他們出頭——
以他們這個堂姑的身份,即便退下來了,也必然有交好的人脈。隻要她願意,他們不到那可以重新回去工廠,還能讓單位領導吃不完兜著走。
結果卻被對方直接警告,不要再打這種騷擾電話,不然他們會直接報警。
正懵懂呢,又來了一撥人,徑直代表林明秀,把他們趕出了住了多少年的房子。
一家人就是再蠢,也明白他們這回確實得罪人了,偏偏得罪的還不是旁人,而是一家老小最引以為傲的堂姑林明秀。
隻林文禮進了監獄,他們找不到人詢問怎麼回事。可不就開始逼問林牧青?
一開始林牧青還想瞞著。畢竟他這群兒子怎麼樣,他自己最清楚,全都一肚子的花花腸子不說,還一個比一個涼薄。要是知道他當初所做的事,和林明秀之間已是徹底結了死仇,根本沒有半分緩和的餘地,會管他死活才怪。
不想這個秘密根本沒能隱瞞幾天,就被孫子輩裡他最器重的林勝利給賣了——
把家裡的不幸全都歸到了林文禮頭上,一家人對林勝利的態度也是惡劣至極,尤其是在林文禮這個家族領頭羊入獄後,更是肆無忌憚。
林勝利又如何是那等願意吃虧的?竟是絲毫不顧林牧青哀求的眼神,直接把林牧青當年吃絕戶逼得堂叔林牧城懷著身孕的老婆跳河的事說了個明明白白。要說他們家現在遭受的這些,哪裡是倒黴啊,根是本林明秀對付他們呢。
即便吐露了實情,林勝利的悲催處境也沒能改變,卻是讓林牧青這個全家人口中的“老不死”,徹底墜入地獄。
一家人忘了這麼多年,他們是如何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林牧青用齷齪和罪惡換來的安穩生活上,隻一門心思的認定都是林牧青自己太作,才連累的他們跟著受罪。甚至還妄想著靠苛待林牧青,以換取林明秀的諒解。
不給吃喝都是家常便飯,吃的苦頭多了無處發泄,還會對著林牧青拳打腳踢。
一直到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時,穿著拉身上後又臟又臭的單薄衣服,再次被兒子們無情關在房門外那一刻,林牧青也終於明白,如何他這個迫害李慧茹母子的罪魁禍首卻能逍遙法外的最根本原因,原來就是讓他活受罪啊。
偏是他命還真是硬,眼睜睜的看著他苦心經營了這麼久的大家庭分崩離析,再瞧著不務正業的兒子們因為打架鬥毆或者偷雞摸狗抑或亂搞男女關係相繼入獄,他竟然還一直苟延殘喘,一直到一年後,終於堅持不下去的林牧青哆嗦著解下褲腰帶,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欞上……
林牧青死後一個多月,林明秀的生命也到了最後的彌留時期——
這一年多來,和時家人一起生活,林明秀度過了後半生最安穩也最快樂的日子。相較於醫生當初的預判,林明秀的生命奇跡般的又多延長了一年有餘。
生命的最後時刻,林明秀眷戀的視線從李慧茹時國安等人臉上一一滑過,最後把擔憂不舍的視線緩緩的落在依舊低垂著頭的時珩身上。
這一年來,林明秀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托人從世界各地尋來眾多有關自閉症孩子的書籍,自己鑽研之外,還身體力行,想要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能幫時珩打破那封閉的世界——
他們家珩寶多好的一個孩子啊,要是這輩子都被困在一個冰冷孤寂的世界中,又該是多殘忍的一件事啊。
察覺到林明秀擔憂的視線,靜靜站在旁邊的林樾頓時紅了眼睛——
這一年來,不時到時家去,他能看出來,奶奶為時珩做了太多,除了真心喜愛這個孩子外,根本也是把這當成一種救贖。
不是救贖時珩,而是救贖她自己。這麼多年了,奶奶始終都沒能從深深的愧疚中走出來,一直以來更是認定,要是她早早的找到國安叔,說不得時珩就會沒事……
如今都到了生命的最後儘頭,奶奶懸心的明顯依舊是這個。一時心裡絞痛不已,上前一步,跪在床前,垂淚道:
“奶奶您放心,我們所有人都會照顧好珩寶,一定不會讓珩寶被人欺負……”
林明秀嘴角微微往上揚了下,視線又緩緩轉向時櫻,嘴角的笑容頓時更大——
她家櫻寶彆看年紀小,卻最是個體貼柔軟的人。偏偏還有著常人難以具備的通透性子。如果說對時珩是心疼居多,那對時櫻她心疼之外,更有滿滿的欣賞和自豪。
除此之外,林明秀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她發現,她家櫻寶極有可能是個擁有神奇寶物的小仙女——
比方說每當她開始受癌痛侵襲時,櫻寶就會給她送水或者吃食,等吃下後,那鋪天蓋地能讓人痛不欲生的疼就會漸漸消失。
不過這個秘密,她並不準備對任何人說。畢竟她的櫻寶即便是小仙女,也是世上最可愛最可人疼的小仙女。
“奶奶。”時櫻拉住時珩的手,一起上前一步,把兩隻手同時放在林明秀乾枯蒼老的手中。
林明秀手動了動,想要回握兩個孩子的手,卻是用不上一點力氣。
“統統,奶奶她真的就沒救了嗎?”時櫻邊掉淚邊呼叫001——
事實上這一年來,時櫻不止一次詢問過001,有沒有相關的藥物,可以治好林明秀的。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對於星際醫院而言,想要救治林明秀這樣的癌症晚期病人自然難度不大,動一個小手術再配合藥物治療後,就可以藥到病除。
可001卻隻是一個環境監測係統,它裡麵儲存的也不是現成的藥物,而是各種藥草實物,所能做的也隻是提取藥草精華後,進行簡單的合成。要是那種常見的初級藥物就算了,能治療癌症的複雜藥物配方一則它並沒有儲存,二則即便儲存了,也沒有星際各種生產藥物的高精密儀器,作為一個既定程序的環境監測係統,想要造出新藥的可能無疑為零。更彆說林明秀已經是出現器官衰竭的晚期癌症病人了。
也因此這一年來,001主要做的就是提取藥物精華,幫著減少林明秀體內的癌痛。再有星際培養液培養出來的農作物,林明秀無疑度過了自從確診癌症後最舒服愜意的一段日子。
對於001而言,它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感受到001的沉默,時櫻無疑明白,林明秀怕是真的走到生命儘頭了。眼淚頓時落得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