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工農兵大學生, 總共也就八十七個人,呶,上去三樓就是他們的教室……”
翁愛蘭往上麵指了指。
“我還是上去看看吧。”苗秀秀點了點頭——
之前離開老家往中都這邊過來前, 李秀娥又帶著女兒丫丫過去了一趟。除了李秀娥再三表示感謝外,那個九歲的小姑娘, 還偷偷把一個小布包放到苗秀秀手裡, 央求著苗秀秀幫她轉交給爸爸周鵬。
更是噙著淚懇求苗秀秀幫她跟爸爸說,要是身體不舒服了,一定要去看醫生,千萬彆為了省錢不舍得去醫院。還說等她長大了, 就會掙錢給爸爸花……
那懂事的樣子,真是讓人心疼。
當時苗秀秀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畢竟李秀娥的錢幾乎全都給周鵬寄過去了, 剩下的錢極其有限,手頭拮據的情況下, 又能給女兒幾個零花錢?怎麼丫丫還能攢下錢來?
悄悄叫住李秀娥,兩人一起打開才發現, 布包裡總共也就七塊三毛六分錢。
卻是幾乎連一張一角的毛票都沒有,全都是一分兩分五分的……
李秀娥當時就哭了, 哽咽著跟苗秀秀說, 她知道女兒的錢是咋來的了——
婆婆口口聲聲不喜歡女孩子, 周鵬沒上大學前,周婆子偶爾還會裝裝樣子,幫著看一會兒孫女。等周鵬去中都上了大學,周老婆子就再沒有絲毫顧忌,一天叨叨幾遍“丫頭片子賠錢貨”,根本連看都不願多看丫頭一眼, 更彆說照看了。
李秀娥早晚班的時間又不固定,有時一大早就得走,有時天都黑透了也回不來,可不就每天給女兒毛把錢,讓她萬一那頓飯媽媽沒辦法回來做,就去國營飯店買個包子吃?
現在瞧著,怕是兩年來,她不在家的那一頓,女兒都沒吃過,而是把錢全都省了下來……
苗秀秀當時心裡也是不好受,之所以這麼儘心儘力的想要找到周鵬,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不就是為了丫丫?畢竟那麼懂事的孩子,真的讓人看著就心疼。
本想讓時櫻和時珩也跟著一塊兒上去的,時櫻卻是貪看礦大的風景,就跟苗秀秀說好她和哥哥在樓前花園裡逛一會兒——
樓前那片銀杏樹,葉子已經變成了燦金色,陽光照著,葉片都好像能發光似的,瞧著真是美極了。
“那你們就在銀杏林裡待著,可千萬彆亂跑。”苗秀秀也就點頭答應了。
當下就兵分兩路,苗秀秀和翁愛蘭去了三樓,時櫻和時珩則跑去了銀杏林那邊。
離得遠了就覺得漂亮,到了近前,時櫻更是愛極了踩著厚厚的銀杏葉的那種感覺——
應該是礦大人也貪看銀杏林的景致,但凡有葉子掉下來,也沒讓掃,如今可不就積了厚厚一層?
這麼踩上去,不但是一場視覺的盛宴,更是聽覺的享受。
正開心的在銀杏林裡奔跑著呢,一直默默跟在她旁邊的時珩卻是上前一步,拉了時櫻一把。
時櫻回頭,剛要說話,也察覺到了不對——
挨著銀杏林邊上的那叢密集的灌木後,好像有什麼奇怪的聲音……
下意識的往那邊走了幾步,隔著灌木叢,瞧見了抱在一起的一對男女,正摟在一起忘情的親吻……
已經習慣了這個年代,即便是男女戀人之間,彼此相處時也都很克製的模樣,還是第一次瞧見這麼放得開的。
時櫻一時又是新奇又是不好意思,忙往後退了一步,拉著時珩就想跑,不想應該是動作大了些,還是驚動了那對抱在一起親熱的男女。
那兩個身影閃電似的分開,男的更是第一時間把女的拽到身後。
時櫻則拉著時珩,頭也沒敢回,一直跑到銀杏林最邊緣那兒,才找了個長椅坐下來——
還真是大意了,原來不止在現代銀杏林是戀愛聖地,就是這個年代也同樣是啊。
兩人剛坐下來沒多久,就有一對男女從銀杏林深處走來,隻看了一眼,時櫻就確定這兩個並肩而來的,應該就是剛才被他們打擾到的那對鴛鴦——
年輕姑娘不但嘴唇那裡格外紅豔豔的,豎起的衣領那裡還能瞧見一點可疑的紅色印記,怎麼看都是嘬出來的……
驚得時櫻忙偏頭——果然是情到濃處情不自禁啊。
偏了一半又覺得不對,再次把視線投過去——
這男的,怎麼有些眼熟啊?
同樣的黑框眼鏡,刨除之前眉眼中總有些陰鬱,現在卻是意外的躊躇滿誌和張揚,眼前這男人根本就和李秀娥的男人周鵬長得一模一樣嗎。
周鵬這會兒明顯春風得意,連帶的心情也好得很,察覺到旁邊投過來的視線,跟著往這邊轉頭,等瞧見是兩個樣貌特彆出色的少年人,即便立馬認出,剛才突然跑開的就是這一對少男少女,嘴角的笑意都沒有下去過。
這和之前兩家人碰見時,那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根本看都不屑看時家人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
和他一起走著的嬌小女子,也看見了時櫻和時珩,眼眸中明顯閃出些驚豔來——
現在的孩子,是吃什麼長大的啊?個子這麼高就算了,還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了周鵬一眼,臉也跟著紅了一下。
眼瞧著兩人就要走出銀杏林,時櫻拉著時珩跟著起身,沒走太遠,就撞見了又幾個從樓上下來的學生,瞧見周鵬和女子,紛紛打招呼:
“周斌……”
說話間又瞧見了時櫻和時珩,也明顯有些被驚到:
“哎呦薑琴,這倆孩子是你們親戚嗎?長得可真好……”
周鵬和薑琴回頭,這才瞧見時櫻和時珩正跟在後麵。薑琴還沒怎麼著,周鵬卻明顯有些警惕。
好在薑琴和其他人說話的功夫,時櫻和時珩已經往樓上跑了,他才算鬆了一口氣——
昨天回來,就有同學跟他說,一年級一個新生過來他們這邊打聽一個叫周鵬的人,當時就把周鵬嚇得夠嗆。
盯著時櫻和時珩的背影看了片刻,周鵬提著的心又放了下去——
應該是自己有點兒草木皆兵了。畢竟看這倆孩子的穿著,明顯就是中都本地孩子的模樣,還有這樣的氣質,都不可能是他家鄉那樣偏遠窮困的地方能養得出來的。
應該是他看得時間太長了,薑琴也站住腳,跟著往時櫻和時珩的方向看過去,還小聲跟周鵬說悄悄話:
“你也覺得這倆孩子長得很好看對不對?”
她剛才還想著,將來她和周鵬有了孩子,是不是也這麼漂亮?
“那將來,我們也生兩個這麼漂亮的孩子好不好?”周鵬似是看出了薑琴的心思,定定的瞧著她的眼睛道。
薑琴臉上好容易消去的紅暈再次浮現,臉上幸福的笑容更是遮也遮不住——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心有靈犀吧?
輕輕的“嗯”了一聲,隨即抬腳就往前跑:
“我們快著些吧,再晚了,我媽就等急了……”
爸媽對周斌這個準姑爺簡直比對自己這個女兒都親,但凡做點兒好吃的,就一準會讓周斌過去。
周鵬笑著就追了過去,看左右無人,還摟了下薑琴的肩,調笑道:
“丈母娘這麼疼我,小琴你說,我將來怎麼報答呢?”
“你討厭……”薑琴拍了下他的手,卻到底沒舍得推開,兩人相攜著往那邊家屬區去了。
時櫻拉著時珩從樓梯窗口那兒退回去時,正瞧見從樓上下來的苗秀秀和翁愛蘭。
兩人的模樣,明顯依舊是一無所獲的樣子——
剛才再次去辦公室查了花名冊,確定確實沒有周鵬這個名字。
苗秀秀還悄悄跑去教室外麵看了,也沒從裡麵找出周鵬這個人。
到這裡為止,就是苗秀秀也有些迷糊了,想著難道真和愛蘭說的那樣,是李秀娥記錯了?
看見時櫻和時珩,忙衝兩人招了招手:
“是不是等急了?”
“沒有,”時櫻“噠噠”的跑過來,壓低聲音小聲道,“媽,蘭姨,我和哥哥剛才,瞧見丫丫爸爸了……”
“丫丫爸爸?”苗秀秀頓時大吃一驚,“人呢,他現在在哪裡?”
“他和一個叫薑琴的往那邊去了……”時櫻帶著兩人到樓下,往家屬區那裡指了下,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啊媽媽,丫丫的爸爸改名字了,他現在,叫周斌……”
“周斌?”苗秀秀愣了一下——
剛才那個花名冊上確實有兩個姓周的,其中一個就是叫周斌。
“周斌,不能吧?”翁愛蘭也明顯大吃一驚——
周斌可是礦大有名的才子,剛一進學校那會兒,翁愛蘭就聽說了這人的大名。
“前兒我們寢室的人還感慨,說是果然有才華的人到哪兒都不會被埋沒。比如說這個周斌,先是入了學校薑副校長的眼,成了副校長的千金薑琴的未婚夫,就是工作,也有了著落,說是因為文筆好,中都好幾個局委,都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呢,簡直等不到他畢業,就想把人招進去呢……”
什麼叫愛情事業雙豐收,這就是了。
苗秀秀聽著,越發覺得心驚肉跳——
當初在他們縣,周鵬的文筆可也是出了名的。
“你們這兒,哪裡有沒有周鵬,我是說這個叫周斌的人的照片的?”既然是礦大的風雲人物,想來不會是寂寂無名之輩。
“你看我這腦子。”聽苗秀秀這麼說,翁愛蘭拍了拍頭,“剛開學時,學校開了個表先大會,其中表揚的就有周斌,當時學校還拍了照,他的相片應該就在宣傳欄裡呢。”
這麼說著,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之前新生報道時,她就對這位周斌學長印象挺好的,覺得對方風度翩翩待人還特彆熱情。
事實上當時不隻是她,其他好幾個剛入學的年輕姑娘也都多看了周斌好幾眼。後來聽說,這人是他們礦大有名的才子,入學第一年就在中都各大報刊發表了十好幾篇文章,後來又成了薑副校長的乘龍快婿,說是礦大風雲人物也不為過。
兩人當下急匆匆往宣傳欄而去,卻發現其他人的照片都還在,唯有周斌的,被一張報紙代替。
苗秀秀一顆心不斷下沉——
雖然還沒有見到周斌本人,卻依舊有一種直覺,那就是這個周斌,極有可能真就是李秀娥的丈夫周鵬。
“那現在怎麼辦?”翁愛蘭也有些傻眼,又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可是聽說,周斌和薑琴已經定下了結婚日期,就是在國慶節……”
“國慶節結婚?周鵬已經結過婚了,怎麼能再結婚?”苗秀秀也懵了,“這樣,先彆驚動周斌,等我給老家那邊打個電話,問問李秀娥咋回事……”
等回到家,安頓好兩個孩子,苗秀秀趕緊給李秀娥打了個電話,劈頭就問她和周鵬的結婚證還在不在。
“結婚證?”電話那邊的李秀娥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說話都帶上了哭腔,“結婚證沒有了……”
當初周斌被推薦上大學的時候,回去跟她說,雖然縣裡給了他一個推薦名額,不過最後的審批權還得是礦大那邊,他特意找人打聽了,說是結過婚的人,人家一般都是一票否決……
看周鵬難受的樣子,李秀娥心疼的什麼似的,當即答應為了他們這個小家的未來和周鵬的前途,他們先把婚給離了,等周鵬大學畢業安頓好工作後,再複婚。
“已經離婚了?”苗秀秀也是目瞪口呆。
那邊李秀娥已經急的哭了起來:
“秀秀姐,周鵬他是不是,是不是……”
惶恐之下,後麵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苗秀秀心裡也是複雜的很——
親眼見到那對母女過得有多苦,要說這心裡不同情是假的。可問題是已經拿了離婚證的情況下,再想要牽製周鵬,無疑難度不小。
“秀娥,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苗秀秀歎口氣,還是隻能實話實說,“我去礦大沒有找到周鵬,隻找到一個叫周斌的人……”
“沒出錯的話,這個周斌,就是丫丫的爸爸周鵬……”
“你的意思是,丫丫爸爸改名字了?”李秀娥的抽泣聲頓了一下,甚至還有些輕鬆——
如果隻是改姓名的話,也不算什麼大事……
一念未必,苗秀秀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隻是把名字改了,周斌現在還有了個未婚妻,是礦大副校長的女兒,他們還準備,國慶節就結婚……”
“秀秀姐,你,你說啥?”電話那邊的李秀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攥著電話,整個人都是暈眩的,“他怎麼能這樣,他要是再娶個,我,我和和丫丫咋辦啊……”
聽到聽筒那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聲,苗秀秀心裡也是揪心的很,好一會兒道:
“我想著,不然你請個假,過來一趟……這件事,怎麼也要做個了斷……對了,這幾年的彙款單據,你最好也都帶著……”
說道“了斷”幾個字,苗秀秀也有些咬牙切齒——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男人?前腳哄著媳婦離婚不算,後腳就找了新歡。期間讀書的一切花銷,竟然還有臉拿媳婦的錢!
那邊李秀娥明顯已經六神無主,苗秀秀說什麼,她就應什麼。
第三天上,風塵仆仆的李秀娥就帶著女兒丫丫一起來到了中都。
和之前苗秀秀離開那會兒相比,李秀娥明顯又瘦了些,衣服穿在身上就和掛著似的,丫丫也是黑瘦黑瘦的,母女倆淒淒惶惶的站在火車站,瞧見過來接的苗秀秀,母女倆一起哭了起來。
看著難民似的母女倆,苗秀秀心裡也是不好受的,拿了個手帕遞過去:
“彆哭了,咱們先到礦大那邊,說不定這裡麵有什麼誤會也不一定。”
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明白,誤會的可能性不大。
“對了,這件事,你現在,心裡有個具體的章程沒有?”
“我……”李秀娥僵了一下,想要說什麼,卻是一張嘴,眼淚就大滴大滴的掉下來,好一會兒抽泣著小聲道,“秀秀姐,你說,他真的不要我們娘倆了嗎?”
用力握住旁邊明顯嚇壞了的丫丫的手:
“我們丫丫還這麼小,這麼小啊……他怎麼忍心,怎麼就這麼狠心呢?”
“那要是他就是這麼狠心,鐵了心,不要你們了呢?”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苗秀秀卻還是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