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青沒猜錯, 要在平常,穆成揚去針灸,楚春亭的話題離不了她, 問她小時候給人看病,在藥堂,在學校等等的事,恨不能把她八輩祖宗都刨出來。
但今天卻極為罕見的, 一言不發。
穆成揚心裡驚訝, 但也不好說什麼,做完藥灸問老爺子:“感覺如何?”
楚春亭伸手, 石大媽遞了拐杖過來,他拄著站了起來, 一步又一步,笨拙又艱難的挪著步子,時間漫長, 他大汗淋漓,但一步一步, 他終於還是挪到門口。
一個全癱患者,在二十天的時間裡能夠自主控製腿,行走,簡直奇跡。
這有賴於藥灸的神奇功效,也跟他的毅力是分不開的。
他怔怔望著院子,良久又回頭, 目光落在兒子的照片上, 不可聞的歎氣。
穆成揚以為老爺子是愁自己的腿好不了,忙安慰說:“最近我們為了趕在新規頒布之前製一批中成藥出來,林東家實在抽不出時間來看您, 要不我跟她講講,明天換她過來?”
楚春亭怏怏搖頭,神色頹然:“不用那麼麻煩的。”
待穆成揚走了,他緩慢挪到書架前,要找書,石大媽說:“我幫您找吧?”
“不必!”老爺子有氣無力的。
他翻出一本外文雜誌來,一頁頁的翻開,彩頁上有個衣著簡樸,麵貌精致,但表情極為嚴厲,皺紋裡透著股子學者氣質的,七十由旬的女人。
楚春亭盯著她,長久的看著。
照片下麵有一行小字:港城大學教授柳連枝。
許久,忽而一聲長歎,或者說,哀鳴。
……
再說另一邊,燈光暖暖,巷子長長,院子裡安安靜靜,顧培正在跟林白青講有關於她父親的可能性。
“據說在七十年代的邊疆,每個人出門都必須要介紹信,而且要注明出發地,目的地,如果一個人想要住宿,還需要額外申請一種叫招待所住宿證的東西,住宿可以免費,但如果沒有……”顧培自己不懂,以為林白青也不懂。
“沒有就會被治安隊抓起來,7到15天就地勞改,快說吧,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林白青說。
顧培說:“按理既然沈慶儀出了國營農場,到了建設兵團探親,就會有她的記錄,該記錄跟國營農場的出行記錄應該一致才對。但國營農場和建設兵團是兩個係統,而沈慶儀在國營農場登記的丈夫,其人名在建設兵團是不存在的,所以建設兵團查不到其人的檔案。不過當她拿著國營農場發放的住宿證明,卻可以去建設兵團住宿。但同樣,在建設兵團的住宿信息中,我們翻閱不到沈慶儀的信息,證明她當時用了假名字。”
國營農場歸國家,建設兵團歸部隊,這是兩個係統。
他們相互有人員往來,但詳細到住宿信息,數量浩瀚,當然各登記各的。
如果不是某個人出了刑事,或者作風,敵特方麵的問題,在七十年代,信息不發達時,頂多也就年底對一下數據,不可能精確到每一個人,去查詢兩個單位之間的正常人員往來的。
當然,也沒人能想到,會有個女人膽大包天,在那麼嚴肅,高壓的背景下堂而皇之頂風作案的。
林白青感歎,心說她的親生母親智商可真高,在七十年代,以勞改犯的身份,不但能在農場裡做到技術員的職位,還能來去自由,甚至差點被保送上工農兵大學。
但她在東海市明明沒有登記結婚,是個未婚的身份,為什麼到了邊疆,卻說自己是已婚。
她是奔著某個男人去的吧,那個男人又是誰?
林白青心中閃過一念,雖然不知道楚青圖和沈慶儀誰先誰後,但他們大概是前後腳去的邊疆,而且去了同一個地方勞改,兩家長輩間又是那樣的關係,他們又年齡相當。
這事怎麼就那麼耐人尋味呢?
話說,柳連枝和楚春亭,他們就沒想過倆孩子之間會不會有關係的事?
……
且不說這個,林白青再問:“那柳連枝呢,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去見她?”
就跟做夢似的,但有一個解放前的高知教授做外婆,她心裡莫名有幾分激動。
顧培說:“據說她一直認為女兒還活著,也沒有放棄過尋找,如果你要見她,就意味著,要她接受女兒已經去世這個消息,她是一名醫學與化工運用方麵的專家,而且目前她的研究方向特彆重要,同時,她心臟有非常嚴重的問題……”
一個老專家,她一直認為女兒是被自己責罵了才選擇了躲起來,不見自己的。
她本就對女兒懷著深深的愧疚感。
這時林白青要出現,就等於是告訴她她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她的心臟能受得了嗎?
林白青擁有玄鐵金針,可以說能逆天改名。
但明代醫學大家劉純曾在《誤治餘論》中說過,醫工並非萬能,中醫有七不醫。
一個垂垂老矣的心臟病患者,你抽掉她女兒在生的信念,就是在給她送死。
這也屬七不醫。
而且所有逃港的溺亡人員,海事部門肯定都會通知家屬認親,認領遺體的。
柳連枝不相信女兒死了,就證明她直到現在還沒看到女兒的遺體。
人嘛,於自己的孩子,隻要有一線生的希望,就絕不會認同死那個字眼的。
……
其實林白青很能理解那些年,柳連枝和沈慶儀間的無奈。
有一個能改變女兒成份的機會,柳連枝當然希望女兒能去,從此不用背負‘資產階級大小姐’的名號,低人一等。
但如果當時沈慶儀懷孕了,且丈夫沒有經受過組織審定,或者審不過的話她就隻能選擇流掉孩子,跟丈夫劃清界線才能去。
但她選擇了孩子,放棄了大學。
做為母親,柳連枝肯定會生氣,會責罵女兒,因為她疼愛自己的女兒。
同樣,沈慶儀應該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能有更好的生活,不想把她還回東海市受苦,打算搏一把,帶她奔向更好的生活,才會在安陽縣下車,準備逃向港城的吧。
說來誰都沒錯,身為母親,她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
就不知道怎麼的,林白青被丟在了半路,沈慶儀也從此杳無音訊了。
……
顧培果然如他自己所講,在家務活上沒有因婚姻而癱瘓,吃完飯就主動去洗碗了。
林白青隻了解中醫,不太了解西醫這此年的發展。
不過她每周都會訂《醫療衛生報》,也每周都會訂《醫學雜誌》,《醫周專刊》等書,因為顧培說柳連枝的科研方向跟醫療有關,所以她試著翻了翻目錄,還真找到一篇文章,名字叫《醫療器械與化工材料的學科交叉應用》,著作者署名正是柳連枝。
林白青洗了個澡,打算躺床上慢慢看的,但她最近一段時間太困也太累,累極了,論文又複雜枯燥,不一會兒書砸上腦袋,就呼呼大睡了。
顧培洗完澡,順帶洗乾淨了她的拖鞋,內衣,一進屋就聽到愛人的呼嚕聲。
跟小狗哼哼似的。
他緩緩躺到她身邊,聞了聞,被子上滿是她的體香,他默默躺在她身邊,望著她熟睡的臉看了許久。
顧培自己帶了被子來的,林白青的床比較窄,放兩床被子有點擠,其實可以蓋一床的。
但他還是拆開自己雪白的被子,睡到了外側。
而等第二天林白青起床時顧培已經去上班了,雪白的被子疊的像豆腐塊。
她的臥室裡,妝台上的化妝品依次排放,整潔有序,鏡子,桌子,煥然一新!
招娣下夜班回來,一進門,嚇了一跳:“姐,你得起的多早啊,把屋子收拾的這麼乾淨?”
往床上一看,她姐的被子疊的鬆鬆垮垮,顧培的像個豆腐塊。
她明白了,這是姐夫收拾的。
“趕緊去梳洗吧,你看看這屋子,再看看你。”招娣嫌棄的說。
姐夫收拾的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是那麼整潔,有序,蓬頭垢麵的她姐成了唯一的臟東西!
……
眼前最重要的事還是繼續製藥,而在各項原材料全都準備好,進行大蜜丸的揉置前,前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步驟,熬蜜。
蜂蜜入藥也要講火候的,分彆分為老蜜,中蜜和嫩蜜三種。
火候掌握到位,才能讓藥性發揮到淋漓儘致,這方麵顧明都不如林白青。
因為她是用聞的,通過蜂蜜在各種熱度下,氣味的微小差異來判斷火候。
眼看火候將到時迅速關火,讓鍋的餘溫把蜂蜜加溫到最佳火候,加入藥粉中充分揉和,攪拌,之後就等藥品之間相互作用。
趁著這個時間搬出滾珠機來清洗煮燙,烘乾,刷香油,並準備下一步,滾丸。
而在滾丸之前,林白青還得去趟地庫,拿個非常重要東西要取來。
但地庫不能輕啟,他們就暫且先把所有的丸藥集中製出來。
然後歇口氣,再進行下一步工序。
話說,林白青都猝不及防,沒反應過來,顧敖剛已經從RI本回來了,而且帶著玉子和孩子。
當然,他不敢來南支巷,也不敢讓走漏風聲,在一家豪華賓館開了一間房,安置了玉子和孩子,本來打電話來給林白青,是想商量怎麼去拿金針的。
林白青也不說自己有金針,隻說過去看一看,就帶著玄鐵金針去賓館了。
玉子並不在房間裡,屋子裡隻有顧敖剛一個人。
輕輕打開門,他伸手就噓:“孩子剛睡著,你先看看檢查單,關於針……”
林白青示意他住嘴,接過單子來整體看了一遍,把自己的手輕輕搓熱了,小心抓起孩子的手腕幫他診脈,又先把聽診器在自己手中捂熱,再聽孩子的心聲。
給小孩子做針灸最怕他半途會醒來,尤其這還是個心臟病患兒。
不過林白青有辦法,先輕輕推拿孩子的安眠穴和神門穴,這是可以助眠的,能讓他進入深度睡眠,等他睡沉,針灸上之後,怕他半路醒來,林白青再順道替孩子灸一下百會和四聰穴就可以了。
顧敖剛生怕孩子會醒,全程提心吊膽。
這孩子在RI本的時候中西醫都治過,他也陪了很多回,但還沒有哪一回能像今天,治療時全程都在睡夢中的。
送她出來時顧敖剛敲了敲隔壁房間的門,解釋說:“玉子在隔壁。”
但不等玉子出來,就先一步送林白青下樓了,邊走邊問:“你拿到金針了吧。你剛才用的就是金針,對不對?”
“我能幫你兒子治病就行,不該打聽的事就彆亂打聽。”林白青說。
“對了,我爸……”顧敖剛欲言又止。
他給家裡打過電話,他爸於靈丹堂一事怨聲載道的,一個勁兒說著虧了顧家,便宜了林白青,還怨兩位爺不夠精明,被個小女孩給耍了。
顧敖剛估計就他爹那尿性,沒少找林白青的麻煩。
他兒子要人家治病了,老爹卻那個樣子,顧敖剛心裡十五隻木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林白青一笑,揮手說:“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孩子是孩子,這我分得清。”
一個醫生是不會因為私人恩怨而在診療問題上區彆對待病人的。
能不能治好那個小RI本崽,林白青也想知道。
因為聽顧敖剛的口吻,玉子家在RI還認識挺多中醫屆的行內人,而這孩子在RI本,他們的所謂‘漢醫’手裡是束手無策的。
林白青倒想知道,當她治好這個孩子,那幫‘漢醫’還有什麼臉能自稱是‘漢’!
……
中醫講七不醫,其中有一條叫,不遵醫囑者不醫。
醫生讓你戒煙戒酒戒辣椒,你不但不戒還天天胡吃海塞,那再好的藥也沒有用。
而於這種患者,醫生所能做的就是趕緊推出去,以防病人折在自己手裡,白白招麻煩。
林白青一生行醫良多,碰到的不遵醫囑,腦回路清奇的奇葩當然也很多。
就好比楚三合,不信科學,最近依然瘋瘋顛顛,在四處找不用開刀就能治病的神醫。
好好的初期胰腺癌,明明切一刀就能治好的病,但他非要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