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斯輕笑,道:“輕重緩急,我還是分得清的。”
“最起碼一起負責公園案,尋找銜尾蛇的共事過程中,多信任我一些吧,顧問先生。”
他向祈行夜眨了眨眼,那張顯得太有謀算、官員的臉,也隨之親和起來。
祈行夜掛上一個營業性假笑:“嗯嗯。”
沒有人知道,車廂內迎接他們的,究竟會是什麼。
真相?汙染源?是危險還是平靜?
菲利普斯作為指揮官,卻並沒有在監視屏幕後的安全地等待結果,而是選擇和祈行夜一起進入。
這倒是讓祈行夜有幾分驚奇,也多看了菲利普斯幾眼。
但商南明想要一同進入時,卻被祈行夜製止。
“如果真的有問題,兩個人不能同時出事。”
祈行夜拍了拍商南明的胸膛,笑嘻嘻道:“商長官,你可是我壓在彆的籃子裡的雞蛋。相信我吧,我可以解決好——就像我信任你,把我的後方交給你一樣。”
如果真的出現異常,祈行夜相信,商南明一定是在後方第一個拉繩子的人。
絕不會鬆手。
商南明眉頭緊皺,但還是點點頭:“好。”
“做好準備了嗎?”
菲利普斯站在車廂外的防護線邊緣,詢問特工。
調試設備,應急預案,隨身戰術鏡頭,生命體征確認,生化服最後一次檢查……
一切就緒後,特工向他們比了個手勢,示意隨時可以開始。
“三,二,一。打開防護線,各小隊戰鬥就位——開始!”
車廂外圍泛著藍色的弧光圓圈逐漸暗淡,消失,防護設備暫停運行,地下設備的轟隆聲安靜下去……安靜得可怕。
“嘁——”
仿佛氣壓泄開。
一股濃重的白煙,緩緩從車廂的大門撲向站台。
趁此時間,身穿生化服,隨身攜帶一應檢測和收集設備的祈行夜和菲利普斯,走進車廂。
深入那片被濃煙覆蓋的領域。
當近距離接觸,沒有了煙霧和車窗的阻礙之後,祈行夜得以毫無遮擋的清晰看清,車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像身處栩栩如生的蠟像館。
那些被白線纏繞住的人們,定格在災禍降臨的那一刻。
祈行夜行走在車廂刺眼的燈光下,恍惚有種自己走進了舊電影的錯覺。在那一幀的暫停中,他才是闖入這副場麵的外來人。
“記錄:車內乘客死亡於昨夜八點整,汙染係數,無。單純死亡,未見汙染痕跡。未見汙染源及縫隙,汙染粒子高度殘留。”
“判斷:汙染物殺死地鐵全部578人後,逃離現場,目前下落未知。但以汙染粒子殘留情況看,逃跑距離可控。”
“決議:封鎖公園站方圓十公裡內全部地鐵線路,沿線所有地鐵站暫時關停,直到搜查到汙染物為止。此命令即刻生效,應急司司長簽發。”
菲利普斯對身邊的眾多死亡視若無睹,平靜記錄,通過生化服的內置話筒向車廂外部傳遞信息。
像不知疼痛也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讓祈行夜不由得側目。
菲利普斯挑挑眉,問:“怎麼,很驚訝?不符合顧問先生之前對我的想象嗎?”
“我對你沒有想象,不好意思,我對你不感興趣。”
祈行夜攤手:“隻是你工作時候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另外某位機器人——你們處理汙染的,是不是統一有一個生產流水線?都生產統一批號功能的機器人?”
菲利普斯訝然。
隨即,在不經意轉頭時,看到了車窗外始終注視著車廂的商南明之後,他忍不住笑了。
了然。
“你是說,商長官?”
菲利普斯眉眼含笑:“在商長官抵達A國國境之前,就有特工局同僚囑咐過我,這位身份特殊的調查高級官員並不好招惹,是個全憑理智做決定,完全沒有個人情感的可怕人物。”
“竟然會被顧問先生認為和商長官相似?”
他頷首:“我的榮幸。”
祈行夜冷酷:不,我覺得還是我家的機器人最好,你沒這個榮幸。
“不過,我倒是能理解顧問先生的感受。”
菲利普斯一邊緩慢向遠離車廂門的方向移動,方便隨身攝像頭清晰的照到每一位乘客的臉,以便於車廂外的特工在全國數據庫中搜查,確定遇難者的身份,一邊笑著與祈行夜交談。
“我猜你對遇到的所有涉及汙染的人,都有類似的感受:冷血無情。就像顧問先生剛剛對我所懷疑的那樣,認為我對死去的人漠不關心,甚至出現了判斷偏差,認為我是個壞人。”
祈行夜挑眉:“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罵自己的,菲利普斯。”
“哦——彆誤會,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也並不是在說你的感受不準確。”
菲利普斯聳聳肩:“我已經習慣了。其他人對我有類似的印象。”
“事實上,與汙染相關的所有人,在外人看來,都是如此。就算商長官不說,我也能看出顧問先生你並沒有經受過長期且專業的訓練。”
“不是說你不勝任這份工作,而是很顯然,你與其他調查官有著本質的區彆——思維方式。”
菲利普斯含笑道:“應該說,在汙染的世界裡,我這樣的確實是量產的機器人,符合絕大多數進入這一領域的人們的生存模式。而你?顧問先生,你太有感情了,太像人。”
“但因為汙染而死亡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我記不清他們的名字和臉。”
“如果每一個人的死亡,都要我為其感到傷心難過,那樣的情緒變化對我,對任何人類而言,都早就超出所能承受的情感極限了。”
菲利普斯一邊與車廂外的特工交談,讓特工將分析出的光波段圖譜發過來,根據波動的不同尋找可能的汙染物逃逸方向,一邊還分出心思與祈行夜交談。
“相信我,顧問先生,那樣的人在這個領域裡,一般都死得很早。”
祈行夜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我確實對遇難者們很有感情,與其他調查官不太一樣。但我並不認為這是錯的。”
“事實上,豐沛的情感讓我能夠借助遇難者的視角,換位思考,站在他們的角度去觀察,卻思考,感同身受的同時,也尋找突破口。”
“這是長年身處汙染,思維模式已經固定的調查官所不具有的。也是調查局聘用我做公民顧問的最主要原因——為他們提供不同的局外人視角。”
“就比如現在……”
祈行夜緩緩蹲下。
略顯厚重的生化服沒有阻礙他的動作靈敏,讓他輕易就能半蹲下身,與地鐵的座椅高度持平,看到座椅下的東西。
最初引起他注意的,是扶著老婦人的年輕女性。
這位職業女性打扮的年輕女人神情倉惶,渙散放大的瞳孔難以聚焦,早已經死亡,但她的肢體語言和所有的情緒,卻都被定格在了她生命中最後一秒。
像冰箱裡的蔬菜,封存了那一刻的狀態。
祈行夜看到,雖然年輕女人的肢體語言表明她很關心旁邊的老婦人,但一臉痛苦的捂住脖子的老婦人,卻在最脆弱和需要幫助的時候,本能的去摸自己的口袋。
老婦人想要求助,但對象不是年輕女人。
她潛意識中更應該依靠和求助的,另有其人——她與年輕女人雖然和善,但並非全身心的依賴。
她不認識年輕女人,隻是陌生人之間最大化的善意而已。
而她想要求助的……不論是家人,朋友,還是家庭醫生,顯然都無法幫到她。
在災難真正降臨,定格整個車廂之前,老婦人就已經瞳孔渙散,脖頸一直蔓延向衣服下的青筋畢露,高高突出,毛細血管大量破裂,在皮膚上形成密密麻麻的血點,乍一看就像大片的淤血。
老婦人早就已經死亡。
其他人或許是在定格時因為纏繞滿身的白線而死,但老婦人,她的死因與年輕女人不一樣。
除了老婦人之外,還有零星一些人也和她有類似的情況。
他們同樣表情痛苦,比起對周圍事物的恐懼,更多是對自身生理性疼痛而引發的猙獰。
這些人有的半跪在地上,有的捂住自己的脖子似乎已經無法呼吸,有的伸手摸進口袋像在尋找自己的隨身藥瓶。
從反應來看,他們更認為自己是疾病發作,或是窒息,才會感受到痛苦。
但就在老婦人身邊的年輕女人,卻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年輕女人沒有表現出痛苦,比起肉.體,她更多表現的是精神上的崩潰和錯愕,似乎在因自己看到的事物而驚恐。
——某些超出人類能夠認知極限的存在。
祈行夜在仔細對比過周圍這幾十具屍體之後,可以確認,這些人完全可以分開成兩類,是兩批死亡。
第一批,生理性死亡。
或許是某些有毒的氣體引發了他們的痛苦。就像最初被華府警察誤判的原因,沙.林毒.氣——或是任何類似的毒氣,足以令人在痛苦中死亡。
這一原因使得少部分死亡,並在死前表現出劇烈的痛苦和掙紮。
這應該也是地鐵車廂內最初引發恐慌的原因。
而第二批,是精神死亡。
如年輕女人的死亡一般,他們還保持著正常人的一切生理指標,但精神卻超出了他們可以接受的極限,在汙染物的影響下,恐懼,崩潰,最終定格成詭異的蠶蛹。
這使得他們看上去就像以往會出現在汙染現場的墮化汙染物,也引來了特工局的關注,最終成為了現在所看到的古怪蠟像館。
祈行夜長眉緊皺,不由得沉思。
——引發大多數的人情緒崩潰,在地鐵進站的短短時間內就快速死亡的,究竟是什麼?
在死亡前,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
祈行夜挪動長腿,換了個角度,在與年輕女人相似的高度、動作、弧度所能看到的視角,向前看去。
他所能看到的,是一具從倒在地上的女屍。
那女屍被數人擋住身形,想要靠近她要小心穿越過空中縱橫交織的白線,還要翻過擋在她前麵的一具具或站或奔、被裹成白蛹的屍體,因此很難被一眼看見,稍不留神就會忽略掉她。
但是很顯然,那具女屍在周圍其他死屍眼中,是視線焦點。
最起碼有將近十個人在看著她。
有的人,視線還沒來得及完成轉換,依舊在看向女屍上方的空氣,但眼珠已經有向下看的趨勢,腳尖也本能向旁邊調轉。
似乎是突然間發生了什麼可怖的事情,讓他潛意識想要逃跑。
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所有人就像是被放進了巨大的氮氣桶中,開始迅速凝固,定格。
甚至就連眉眼間最細微的變化,以及他們剛抬起來的腿腳,剛揮舞到半空的手臂,都像按下暫停鍵一般定格。
祈行夜小心翼翼彎腰,從絲線的縫隙中跨過去,矮身避開仍舊停留在半空中、被從背包裡甩出去的口紅粉餅等物,屏住呼吸小心行動,艱難的讓自己在穿著生化服的情況下還是將身體彎折成了S形狀,像在玩拚圖填空一般,從留給他不算多的狹窄空地間越過去,靠近女屍。
女屍表現得和第一類死亡的人很相似,同樣有毛細血管破裂、青筋高度凸出於皮膚等問題。
但是,與老婦人等的死亡狀況不同的是,女屍的身上,還額外多了很多傷痕。
抓傷。
一大片縱橫交錯的抓撓傷痕,在死亡後更加顯眼的充血凸顯在皮膚上,像野貓狠厲的抓痕,一道道出了血珠,下手極狠,簡直是奔著皮開肉綻去的。
但在仔細檢查過之後,祈行夜卻驚愕。
——傷痕來自女屍自己。是她自己抓傷了她自己。
祈行夜輕輕抬起女屍僵硬得不正常的手掌,還能在她的指甲裡,發現大量堆積的皮屑。
甚至有血跡,順著指甲流淌了她滿手。
他隻在一種情形看到過類似的傷痕。
麻風病。
無法抑製的瘙癢令人瘋狂想要抓撓皮膚,甚至有撕開自己的皮膚血肉,一直抓到骨頭,撕扯自己的衝動。
那些病人在因為瘙癢而失去理智,瘋狂抓撓自己之後的傷痕,和眼前女屍身上的痕跡幾乎一致。
祈行夜在民俗係實習,考察麻風村時,曾見過這樣的情形。
但他大致用中醫望聞問切中的“望”檢查了女屍,發現她並沒有類似疾病,反而在死亡前非常健康,壯得能徒手打死一頭牛。
一個健康的正常人在上地鐵之前一切如常,地鐵上突然發瘋,抓撓自己?
祈行夜不由得皺眉,更加仔細的翻看女屍及周圍。
周圍其他死者的表情告訴他,第二批死亡的導火索,就在眼前的女屍身上。
先是第一批死亡,然後是女屍出現異常,因某些生理或精神變化而瘋狂抓撓自己,留下大量傷痕,緊接著引發了第二批死亡。
中間的那段時間差,是什麼?
祈行夜半跪在女屍旁邊,彎腰低頭向座椅下麵看去。
他看到女屍身上纏繞的白色絲線,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其他人身上的絲線,幾乎是從一端的車廂壁,到另一端為止,像鋼索,牢牢釘死他們死亡後的身體,製作標本一般將他們封在這個盒子裡,像供人賞玩的景觀沙盤。
但女屍……
祈行夜眼神一凝,抬手輕輕掰開女屍大張的嘴巴,隔著生化服摸進屍體的嘴巴裡,細細摸索。
半晌,他緩緩捏著一段什麼東西從屍體嘴巴裡拽出來。
……一段黑色的線。
但那黑線並不像是衣服的線頭或是頭發,更像是以女屍為提供養分的腐土,在屍體中生根發芽,再從女屍的嘴巴裡伸出來。
像植物的根須,牢牢抓住屍體的每一塊肉,根須在蔓延,試圖纏繞屍體。
祈行夜嘗試著拽了頭,但已經在他手掌上纏了幾圈後,那黑線還沒有拽到頭,仿佛下麵連接著無底洞。
那黑線看起來更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有韌性,有強度,像一段無法被扯斷的皮筋。
祈行夜抻了抻,那黑線竟然也隨之抻長縮短。
而纏繞在女屍身上的“線”,也與其他人不同。
在眾多白線中,夾雜著難以看清的幾根黑線。而那些黑線……有儘頭。
一直蔓延到座椅下麵的陰影,沒入車廂壁難以用肉眼看見的縫隙中,消失在金屬後麵。
“恐怕我們沒辦法拿到監控影像了。我剛剛去看了下,監控鏡頭也被都被白線纏成繭,莫名被凍得結實。就算找到黑匣子,估計也什麼都看不到……”
走回來的菲利普斯在看到跪在地麵上的祈行夜時,說話聲戛然而止。
隨即,他驚愕再次開口:“顧問先生?”
“找到了。”
祈行夜抬眸,衝他笑得燦爛:“誰說感情沒有用的?看,這不是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