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相信祈行夜真的能徹底扭轉全部局麵。
再強大的戰士,也抵不住汙染帶來的洪流,沒有人能夠與整片海域做對抗。
但是,在此刻,他願意幼稚一次,選擇相信。
“好。”
菲利普斯笑了。
這位被無數人明裡暗裡懼怕咒罵,素有“毒蛇”之稱的應急司司長,從未如此相信過任何人。
包括他自身。
但這一刻,卻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付祈行夜手中。
“我的結局在何處書寫,就交由你決定了。”
菲利普斯柔和了眉眼:“祈。”
祈行夜並不負他所期望,在幾次撞入死胡同之後,大腦在適應了已然變化的局麵後,重新找出規律,重掌局勢,找出了正確的那條路。
他們沿著設備間牆壁上垂直的鋼絲梯,穿過狹小如井蓋的通口,下到地底更深處。
那一瞬間,潺潺水聲忽然破開沉寂,在他們耳邊響起。
菲利普斯連忙驚喜轉身,就看到在他們身後流淌著的汙水。
汙臭的臟水帶來刺鼻的味道,老鼠吱吱叫著占地為王,蟲蟻正大光明占領牆壁和地麵,將這裡當做自己生存的洞穴,在城市中央的老巢。
這些汙臟的東西在平日裡隻會令人掩鼻厭惡,但現在,卻令菲利普斯驚喜。
仿佛看到了乍破的天光。
“排水地道。”
他側身看向祈行夜,笑道:“祈,你的判斷是對的。我們真的進入了排水係統。”
菲利普斯對華府的了解程度遠遠高於祈行夜。
“你剛剛說,對方有可能為了掩埋秘密,放出整個實驗室的人造汙染物,用來對付我們,將我們的性命留在地底。”
他指向眼前的排汙地道,說:“如果你是對的,那那些汙染物最有可能停留的,就是汙水管道。”
“隻要是生存在城市中,任何的人或者機構,都逃不出三要素,吃,住,行。抓住這三點,就可以追蹤到任何你想找的人。不論他是上帝還是耶穌。”
菲利普斯:“而人,是一種脆弱的、肮臟的,大型垃圾聚合體。機構同樣也是如此,它需要排汙。”
再秘密的組織機構,也逃不出最基本的水電需求,沒有人能在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之一,做一個不需要現代化設施的野人。
而不論那釋放了人造汙染物的秘密實驗室究竟身處何處,它都需要供水供電,以及另外一個重要卻容易被忽略的。
——排汙。
它必須並進城市排汙係統,將它經過處理後的實驗室廢水以及人員用水,排出實驗室。
一條通路,隻要有鏈接,那能出就能進。
汙染物也會跟著汙水管道攀爬,被釋放到排水係統裡。
菲利普斯笑道:“雖然會有汙染物可能跟著排水上水係統,迅速逃竄到整個城市的危險性,但你說得對,祈,我們總算有個好消息。”
“我們找到了汙染物的‘高速公路’。”
吃,住,行。
對汙染物也是同理。
找到它們流竄的主乾道,就能順藤摸瓜,找回最原初的,釋放了汙染物的那間實驗室。
如果真如祈行夜所猜測的,那些汙染物是在地鐵站出事後,銜尾蛇的那些人為了掩蓋事故才放出的後續其他汙染物,試圖用這些汙染物來對付特工局,埋藏秘密,那釋放的時間,其實並沒有多久。
大批量的汙染物不一定能來得及轉移和散布出去,還會留在實驗室,以及實驗室附近。
如果能根據汙水管道反向定位實驗室,那就能將特工和市民的傷亡壓製到最低。
菲利普斯笑眯眯點頭,心情愉快:“祈,你說的沒錯,人果然還是要心存希望。”
祈行夜:“…………”
“我說的不是這種希望!你樂觀過頭了吧,兄弟。”
看起來更毛骨悚然了。
祈行夜迅速拿出終端,憑著記憶將他們走過的正確路線全部畫了下來,準備等回去再下來時,按圖索驥。
雖然過於深入地底讓他們失去了信號,但畫人物非常畢加索的祈行夜,在畫行軍地圖這方麵卻是在行。
看得菲利普斯滿眼驚訝:“祈,我以為你沒有過專業訓練?如果你不說,我會以為你是特種兵隊伍出身。”
祈行夜眼眸快速掃過下水係統,手底下動作不停,地圖迅速成形。
肉眼可見的專業程度,甚至手都沒有抖。
像是被電腦打印出來一般工整。
“我是沒有啊。”
祈行夜一心一用,回應菲利普斯:“這是我上大學的時候學的。”
菲利普斯:“?”
“你什麼專業?還教這種?”
他滿眼寫著不信:一定你又要騙我。
祈行夜無辜:“真的,京城大學民俗學。我在京城開的偵探社,百度就能搜得到,上麵都能查到我的履曆。”
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吝嗇向菲利普斯說明自己偵探身份的原因。
——業務太廣,朋友太多,偵探社就算想瞞也瞞不住。
在特工局這種情報領域的專業人士麵前,脆弱得像紙,一戳就破。
祈行夜說謊原則:如果是指向性謊言,那要麼不說,要說謊就一定要詳細到毫無破綻。
這種隨便就能查得到的經曆,祈行夜沒有說謊的必要。
“這都是我在京城大學上學的時候學的。”
他完成了地圖繪製之後,又將地圖卷成一卷,塞進小小金屬筒裡擰好,隨身攜帶。以防遇到極端情況,遺失或汙臟造成情報失效。
“你們國家,大學還教這些?”
菲利普斯暗暗吃驚:“我們的大學都不教這些技能,隻有好的軍隊才教。”
大學很無辜:我怎麼會想得到學生畢業後會去玩生存之戰!
祈行夜卻攤手,遺憾道:“那你們可是錯過很多了。可能還是你那個專業不行。”
他誠懇道:“你應該試試民俗學——民俗學的意思,就是隻要有人會的技能,就得學。”
菲利普斯驚歎:“你們國家的教育理念太優秀了!”
祈行夜:“嘿嘿~主要是我把老師教得好。”
要不是有他這麼好的學生,能有那麼棒的偉偉嗎?
誰家學生像他這麼優秀,還能給老師批發科研項目?
驕傲挺胸。
——對於這一點,差點被累死的秦偉偉恐怕有不同觀點。
“時間到了。”
祈行夜按下計時:“十分鐘已過,菲利普斯,我們得走了。”
他向原路揚了揚下頷,示意道:“再待下去,你的生化服無法確保你能在時限之前折返地麵。”
會有性命危險。
菲利普斯點頭,卻看了一圈後,皺眉道:“等等。”
他從水道兩邊高出一截的邊路跳下去,淌涉過十幾厘米深的汙水,走到水道對麵的邊路。
“我知道一條更近的路。”
仔細觀察過牆壁上生鏽的標識後,菲利普斯肯定道:“沿著下水道向前走,就是中央公園的一處排水渠。”
祈行夜挑眉:“你來過這裡?”
“沒有。”
菲利普斯搖搖頭:“不過,之前另一起汙染案件時,當時負責的特工從公園排水渠追蹤過逃竄汙染物,我看過案件彙報,有印象。”
他冷靜分析:“我們對回到地麵的路並不熟悉,一路走過來其實也是磕磕絆絆,走過不少死胡同和彎路,想要向上折返,耗費的時間無法全盤受控。”
“但下水管道與其相比,卻沒那麼複雜,更多是一條路走到底。減少了迷路的可能性,節省時間。”
“還可以順便探查下水道其他地點的情況,為後援部隊爭取到更多情報。”
菲利普斯看向祈行夜,眼神堅定:“有一定風險,但我認為,值得一試。”
祈行夜看了眼菲利普斯的生化服。
黃色的標識已經又下降了一截,在向紅色的示警段靠近。
連最身處危險的那個人都覺得沒問題,那他當然更沒問題。
——祈行夜從來尊重他人的選擇。
不論結局是好是壞。
他攤手:“好啊。你都這樣說了,我沒有意見。”
祈行夜向菲利普斯要來了汙染計數器,又打開自己手腕上的拘束設備,撈出了那段蔫嗒嗒的黑線。
他先用計數器標記了黑線的汙染數值,又隨手從戰術背帶中抽出匕首,挽了個刀花便利落下刀,迅速切下一小截黑線。
任由它掉落在地。
菲利普斯:“?”
黑線:“……???”
祈行夜攤手:“做個標記,省得萬一出意外找不回路。”
菲利普斯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忍俊不禁:“做標記的見過,但用汙染物做標記的,還是第一次見。”
黑線:!!!
前一秒還半死不活的黑線,突然間猛烈掙紮起來。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用我當標記就要剮了我,你問過我的意見嗎?
祈行夜冷酷鎮壓:嗬嗬,汙染物沒人權。
黑線就差沒當場進化出一張嘴開罵。
雖然無視了汙染物的權利,並且讓菲利普斯這個司長都莫名覺得渾身發寒,看著祈行夜揮刀時不由幻痛。
但祈行夜的方法確實有效。
如果他們中途走錯了路,還可以循著汙染物留下的軌跡折返。或是等回到地麵再回來,留下的汙染物碎片,也可以成為最好的引路標記。
汙染物獨一無一的汙染數值和特性,一向被稱為“指紋”。
現在卻也成了祈行夜的好幫手。
就是黑線一聳一聳,看起來快要氣哭了。
菲利普斯說的沒錯,地下排汙管道,確實是比錯綜複雜的檢修層更加清晰明了,一眼望到底的主乾道,還少有岔路。
幾次需要選擇方向時,也都有菲利普斯在,憑借著之前看過的案件報告,可以準確判斷出通往公園排水渠的路。
他們在沿著地層逐漸向上,甚至可以隱約聽到地麵上傳來的震動。
菲利普斯不由鬆了口氣。
快了,馬上就要離開了。已經可以看到前麵……
“哢嚓。”
祈行夜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清脆聲響。
他渾身一僵,意識到了什麼,緩緩低頭看去。
……一段人骨。
一具,半邊身軀浸泡在汙水中,已經半腐爛的屍體。
被他踩碎的,正是那屍體的手掌。
“祈?”
菲利普斯察覺到了祈行夜的停頓,驚訝回頭看來:“怎麼了?”
祈行夜垂首,長久的注視著腳下這具屍體。
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甚至於他還能夠感受到從屍體身上,傳回來的溫度。
熱的。
祈行夜半蹲下長腿,不顧汙臭,在手電筒的照明下,近距離仔細查看那屍體的情況。
“可能是哪個被謀殺棄屍的可憐人。等我們到地麵之後,處理完汙染事件,可以讓華府警察過來看看。”
菲利普斯道:“公園附近有些流浪漢,他們很容易被盯上,成為殺人犯的獵物。畢竟沒有人會擔心一個失蹤的流浪漢,為他們報警。”
“不是流浪漢。”
祈行夜迅速嚴肅了眉眼。
靠近水渠,流水聲越發的大了。
菲利普斯沒聽清:“嗯?”
“不是流浪漢,極有可能是常年伏案寫字的學者,擁有長時間實驗室經曆。生物或者化學實驗室。”
祈行夜隔著手帕輕輕觸碰那屍體,拎起屍體尚且柔軟的手腕,展示給菲利普斯看。
“右手中指和食指嚴重變形,手腕也有一定歪斜角度,這個人一定是經年累月拿筆,才會在手指上留下這樣的骨骼變化。手背上有傷疤,少了一塊肉,且泛黃,像被強堿腐蝕過。”
他聲音低沉:“這雙手上,殘留了太多職業特征。”
這讓他不由得產生一個糟糕的猜想。
但更令祈行夜警惕的,卻是屍體的狀態。
“屍體還是柔軟的,沒有產生屍僵,同時還殘留溫度。雖然沒有溫度計,但我猜測這具屍體的死亡時間,還不到一小時。”
祈行夜抬眸,嚴肅看向菲利普斯:“你見過哪裡的屍體在自然狀態下,會在死亡不足一小時的時候,就腐爛到這種程度嗎?”
“就算是泡在汙水裡,暴露於大量細菌的環境下,也過□□速了。”
屍體半邊已經高度腐爛,可見森森白骨,腸子和臟器從腐爛的腹腔流淌了滿地。
而屍體旁邊,還散落著幾十具老鼠屍體。
它們都和屍體是一樣的狀態。
像是被屍體的血肉吸引來,以為可以報餐一頓,卻沒想到這是比老鼠藥更恐怖的致命陷阱。
“一具極有可能是從實驗室來的,並且死狀奇怪,絕非自然狀態下可以產生的屍體……菲利普斯,你能想到什麼?”
祈行夜這樣問著,汙染計數器已經靠近了屍體。
示警聲響起。
D級。
另一起汙染事件,不同的汙染物……
菲利普斯愣住了。
——釋放汙染物的實驗室。
祈行夜緩緩站直身軀,向四下看去:“要麼是汙染物拖著屍體跑到著棄屍。要麼,那間實驗室就在這附近。”
“最重要的是,有汙染物在這。”
話音落下,祈行夜和菲利普斯不約而同的屏息安靜,靜靜聆聽四周傳來的聲音。
風聲,水聲,老鼠吱吱叫的聲音。
以及……咕嚕,咕嚕,像黏膩厚重的液體在冒著氣泡。
祈行夜餘光掃過牆壁,下一秒眉眼淩厲。
牆壁,在鼓動。
一起,一伏,像是有自己的生命。
“咕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