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叮鈴鈴……”
掉在地上的終端忽然開始震動。
屏幕亮起又暗下, 提示著調查局的聯係。
與電路一起接通的,還有通訊。
“楓副官,祈行夜的終端上線了。”
技術人員吃驚:“菲利普斯司長也在通訊網中。”
“但是……沒有人接聽。”
鈴聲回蕩在空曠的實驗室。
遊離在空氣中的怪物被驚動, 它轉頭,空洞腐爛的碩大眼眶看向聲源處, 緩慢靠近。
“哢嚓!”
終端被鋒利腳爪踩中, 頓時四分五裂。
通訊中斷。
滋啦,滋啦啦……實驗室的燈光忽明忽暗。
光影交錯間, 怪物煙霧般的身形逐漸凝實,龐大身軀籠罩在實驗室上空。
恍若白煙堆成的富士山。
怪物身後,一簇簇模糊身影漸次浮現, 占領了整個實驗室,沉默注視。
如黑雲壓城。
汙染粒子濃度迅速攀升, D級, C級……A級!
被遺留在地麵上的計數器發出刺耳尖銳的爆鳴, 最後一次示警後, 在滋滋啦啦的電流聲中報廢。
“砰!”
實驗室汙染阻斷係統過載,溫度上升,電子元件燒蝕。
輕煙飄散。
不堪重負的係統終於發出一聲巨響,隨即, 藍光湮滅。
阻斷效果失效。
實驗室內外, 不再有分彆。
汙染粒子隨著氣流輕飄飄吹向空間邊緣, 失去阻斷圈的牆體在汙染麵前薄弱如紙。氣流順著縫隙逐漸向外滲透, 侵占土層與空間。
地麵上, 城市依舊繁華。
地麵下,吞噬蔓延得悄無聲息。
“呼…………”
祈行夜緩緩呼出一口白煙。
四周冰冷,透徹心扉。
不用等睜眼, 他就無奈的想笑。
這熟悉的感覺……不用看都知道,是老朋友了呢。
祈行夜睜開眼——果然,“牆壁”。
曾經吞噬過他和商南明的牆壁,又重新出現在了眼前。
隻是這一次和他一起進牆變成紙片人的,不是他家官人,而是菲利普斯。
周圍皆是茫茫白霧,試圖向遠處望去也什麼都看不到,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三維塌縮成二維,被排擠到世界之前。
“舊地”重遊,祈行夜輕車熟路。
沒費多少工夫,他就在濃霧裡找到了昏迷過去的菲利普斯。
這位成熟俊美的應急司司長倒在霧裡,因為寒冷而下意識蜷縮,看起來竟然有些像是露宿街邊的流浪兒,看得祈行夜哭笑不得。
他伸手去推,不甚有耐心的讓菲利普斯強製開機。
菲利普斯勉強睜開眼時還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困惑。
直到他轉頭,看到變成了紙片人的祈行夜。
菲利普斯:“…………?”
他艱難的張了張嘴,努力想要發出聲音。
怎麼,他這是,死了?還是做噩夢,或是被誰下了獨品?
他怎麼看到人是一張紙?
沒有厚度,隻有長寬。
“菲利普斯?難不成傻了?”
祈行夜半蹲下身,疑惑的擺手:“怎麼回事,牆壁吃掉你的時候忘了幫你把腦子帶過來嗎?”
他警惕:“先說好,我可不認識你,你要是隻會拖後腿我就把你扔在這——除非你付我委托費。”
菲利普斯尚無法理解眼前困境,但還是生生被祈行夜氣笑了。
“套情報的時候說是摯友,現在就不認識了?祈,你對待‘朋友’有一套靈活的自定義標準。”
祈行夜無辜攤手:“這可不怪我。”
情緒活躍,不再像是一灘沒有反應的死水,菲利普斯也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嘗試接受新世界的規則。
“你是說,這裡是汙染物腹中?”
他詢問的聲音有些飄忽,還不敢真的相信:“我們都變成了二維的……人?”
比起說人,菲利普斯更願意稱此為汙染物。
就像是被吸入了漫畫裡,從活生生立體的人,變成了自己手中漫畫裡的虛構人物。
他踉蹌起身,試圖從濃霧中找出一條離開這詭異世界的路,但是,這裡連空間的概念都沒有,更沒有可以向遠處延伸的路。
隻有一張紙,一張紙,堆疊起來的“漫畫”。
“你有過那種年輕歲月嗎?菲利普斯。就是會想象自己可以進入漫畫,和漫畫人物交朋友,一起打擊犯罪實現正義,在另一個世界生活的向往?”
祈行夜安慰他道:“你就當自己實現了一個穿越夢,這叫不同的人生體驗。”
菲利普斯無語:“我沒有過那種夢想。”
“超級英雄……”
他停頓了一下,才神情複雜的低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連環漫畫隻是連環漫畫。在那條廢街上,隻有小孩……天真又沒有能力活下去的小孩,才會相信漫畫裡的英雄會衝天而降,拯救自己。”
祈行夜撐著臉,笑眯眯問:“那你呢?你不相信?”
菲利普斯眨了下眼,神情已經重新嚴肅,隱去了剛剛一瞬間的真情流露。
他輕笑:“比起被拯救,我更相信自救。”
祈行夜挑眉,眼疾手快將險些摔在濃霧裡菲利普斯拽回來,輕巧放好。
“好啊。”
他眨了眨眼,笑得愉快:“你的靈魂和性命,現在都在你自己的掌控之中——我們沒有支援可言。菲利普斯,你想活命,可要自己爭取了。”
祈行夜願意傾儘所有,保護向他求助的困苦靈魂。
但對於菲利普斯這樣本就掌控自身命運,擁有力量的非同盟者,祈行夜不會像對嬰孩一般無微不至。
如果菲利普斯自己不站起來……他不介意轉身離開。
兩人均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了彼此未說出口的話,也默契的隱下不言。
菲利普斯努力讓自己以最快速度恢複清醒,因為被吞噬和近距離接觸汙染而混沌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
他快速接受了眼前的事實,適應了自己新的紙片人身份。
當菲利普斯再次抬眼,已經重新成為祈行夜更熟悉的模樣。
笑容冰冷的溫柔紳士,連一個微笑都早已飽含價值。
祈行夜吹了聲口哨,笑眯眯將CC2799案件簡單向菲利普斯介紹,表明自己曾在國內經手過類似案件。
同樣的牆壁吞噬生命,同樣被三維世界拋棄,融身二維。
隻是這一次,不同的是……
沒有屏幕。
在CC2799案件時,莫名的,祈行夜和商南明在二維牆壁中時,看到了向他們展現的屏幕。
透過屏幕,秘密實驗室被實況直播,讓他們能夠清晰的看到那時尚未被發現的秘密實驗室,是如何運作,甚至每一次實驗的過程和數據。
除此之外,還莫名連接到了明鏡台那裡,不知是意外的隨機事件,還是懸鏡集團擁有某種可以連接上屏幕的特質。
但那是一次成功的意外。
得益於明鏡台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祈行夜得以將二維世界的情報傳遞給明鏡台。
一個在世界之外,洞察汙染。
一個僅憑汙染出現的事實和一連串雜音,就推斷出事實。
內外聯手,合力擊垮汙染。
但這一次,能夠得到祈行夜信任和認可的同伴,全都不在場,沒有人能在真正的世界與他聯手。
更令祈行夜好奇的,卻是屏幕——“二維世界與三維世界是有聯係的,連接點就是那麵屏幕,透過它,就像是漫畫中的人反向圍觀現實,我們也可以看到汙染現場。”
祈行夜微蹙眉頭:“那起案件之後,調查局內部也研究了很久,但始終都沒能複現當時的屏幕,更無法得到切實數據。”
“差點就折磨得那群科研瘋子真的發了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①
科研院和新組建的研究部門,連可供觀察和實驗的樣本都沒有,完全隻能著憑借調查官和專員們在現實世界對二維的觀測印象,以及祈行夜兩人的回憶,嘗試憑空造物,空中起樓閣。
但即便如此,最終也沒能得到一個確切的結論。
徐文卿還向祈行夜反複確認過:真的是進入了二維世界,而不是汙染物的效果而已嗎?
畢竟吃菌子中毒的人也說自己看到了小人兒,還說外星人攻打地球,榮耀屬於戴立克。
——再沒人找到那個神秘奇詭的二維世界。
像隱匿於山水之後的桃花源。
“我也沒想到,還能再次看到它。”
祈行夜唇邊微笑發冷。
他沒有向菲利普斯詳細說明案件中的每一個細節。
但心裡想的,卻是當時在京城郊外的曠野上,自己攪碎汙染物心臟的那一刀。
原來那並不是案件的結束。
而是災難悄無聲息的開場。
“和你上次遇到的,一樣?”
菲利普斯皺眉:“實驗室製造了多批次的同一種汙染物?”
如果是在自然狀態下,這種情形絕不會出現。
雖然人類將它們統稱為汙染物,認為它們是人類之外的異常,是災難,應該清理徹底的敵人。
但實際上,汙染物也有自己的“社會”,以及運轉的規則。每一次的汙染物都並不全然相同,而相對應的,同樣的汙染物不會再出現。
實驗室的人為乾預,打破了這個規則。
就像砸開了一把鎖,跳出了循環。
隻不過,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們打開的,究竟是潘多拉魔盒,還是永不枯竭的黃金城埃爾多拉多。
“不是。”
祈行夜緩了口氣,麵色陰沉下來:“我更傾向於,這次吞噬我們的,是上一次那隻的祖宗。”
“我看過那些汙染生化實驗是如何運作的。”
他在汙染的幻境中見過許文靜的實驗室,也旁觀過徐文卿的工作:“他們不止會做橫向的對比實驗,同樣也會進行縱向對比,濃度由高到低,汙染係數也由高到低。”
如果說上一次遭遇的,造成了幾十人死亡或被汙染的汙染物,是這一係列實驗裡的“子”,那這一次,他們遇到的同類型汙染物,就是祖父輩的程度。
祈行夜察覺到了自己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
他的特殊體質雖然為他確保了深入汙染現場的必要條件,可以擁有遠遠高出尋常調查官的探查時間,足夠讓他尋找到汙染源的老巢,同時又不被影響,簡直是天生的調查官。
可在另一方麵,他的體質也始終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它並不是萬用的免死金牌。
因為祈行夜無法被汙染,所以任何被汙染的,汙染粒子濃度過高的空氣,都無法為他提供氧氣。
他不會因汙染而死亡,卻有可能因窒息而死。
現在,隨著逐漸在濃霧中行走,這一弊端就暴露無遺。
祈行夜下意識抬手,拂過喉結,扯開襯衫,讓自己的脖頸處可以鬆快一些,呼吸空氣。
即便他知道這些不過的心理安慰劑,不會起到實際作用。
菲利普斯注意到了祈行夜的動作。
他皺眉,詢問:“祈?”
祈行夜半句沒有提起自己的特殊體質,隻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手腕上的紅繩。
“你運氣還算好,在被吞噬進來之前,找到了可以替換生化服的裝備。”
他笑道:“我的已經快要到使用極限了。”
手腕紅繩晃蕩,襯在手掌與襯衫袖口之間,顯得那手腕更加蒼白透明如落雪。
菲利普斯擔憂皺眉。
祈行夜卻執著繼續向前。
必須要找到離開二維世界的方法,找到能離開的那條路……
在沒有商南明在身邊的時候,他忽然無比想念對方。
這時,祈行夜才意識到,一直以來,商南明在他身後為他提供的,是怎樣令人安心和可靠的後盾。
“忽然有點想我家官人了。”
他呼吸的節奏逐漸急促,但眉眼間不見焦慮,依舊平靜帶笑。
“如果是商南明在這裡,他會怎麼尋找出路?”
祈行夜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思維逐漸下潛,再下潛。
商南明的形象與思維方式從記憶深處重新迎來,與他下潛的意識結合,他試圖讓自己從商南明的思考角度去揣摩,去觀察。
當商南明不在,祈行夜就自己創造了一個“商南明”。
始終如影隨形,不曾離開。
他伸手,握住空氣。
像是握住商南明的手掌。
“商長官,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你看到的會是什麼,你所想的是什麼……”
祈行夜喃喃低語,眸光逐漸朦朧飄然。
站在一旁的菲利普斯瞪大了眼睛,不加掩飾的錯愕。
他真的,真的在祈行夜身上看到了商南明的影子!
那位調查局威名赫赫的特殊長官的形象,隨著祈行夜的行走而逐漸在他身上複現,眉眼冷冽,身姿挺拔如鬆,氣質卓絕。
就連步伐的輕微不同,都在行走間慢慢改變。
仿佛兩道身影重疊。
商南明從另一個世界,握住了祈行夜的手,二者合為一體。
菲利普斯久久無法回神。
“這是……要有怎樣的默契和信任,究竟觀察在意了多久?”
他喃喃低語自問。
但跳出困局,沉浸在新視角中去思考的祈行夜,沒有時間分神給他回答。
而商南明……
行走在地底通道的商南明忽然間腳步微頓。
他垂眸,靜靜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像有溫柔春風拂過,柔柔的塞滿他的手掌,微顫癢意撩動心弦。
明明空無一物,靈魂卻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一般饜足。
商南明輕輕勾了勾修長手指,眉眼微動怔愣。
“商南明?”
另一邊的餘荼古怪看向他:“你在乾什麼?汙染物往你那邊跑了。”
商南明不輕不重“嗯”了一聲,頭也未抬就直接舉槍,耳朵微動,已然從空氣裡略過的風中,聽到了聲音的來源與走向。
“砰!”
毫不猶豫果斷開槍。
下一秒,嗚咽哀嚎的痛呼聲傳來。
隨即是重物落地,濺落水花。
試圖從高處的陰暗角落中偷襲的汙染物襲擊失敗,從高處重重墜落,哀嚎不止,像是受了傷的狼。
商南明卻沒有進一步補槍,而是站在原地,依舊專注的深深看向自己的手掌。
白翎羽翻了個白眼,無聲的瘋狂做口型:壓榨!魔鬼!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