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類稱作的“汙染”,對汙染物來說,隻是生存必須的條件。像人類需要空氣和水源。脫離原本世界的生物,也需要營造出適合於自己生存的條件。
汙染粒子,就是它們存在的基礎和必須。
隻要有汙染粒子在,這些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生命”,就可以存活,並且獲得抗衡祈行夜所在的現實世界的力量。就算是受傷,也不會死亡。
至於汙染物,不過是那個世界的生命,通過汙染粒子,而在現實世界選擇的載體。
“不對……”
銜尾蛇仔細辨認了一下祈行夜,驚愕:“你不是載體,你是汙染本體?!”
“為什麼,你怎麼能做到的?”
銜尾蛇不敢置信:“沒有載體,你是怎麼能通過界壁的?”
祈行夜的沉默也無法阻止它的追問,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它很重要。
“你究竟是哪一方,為什麼能繞過界壁的監管?”
但就算祈行夜很想編出一個理由,敷衍也引導銜尾蛇透露更多,但無奈,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來自於另一個試圖掠奪的世界。
他就是真真正正,出生並成長於這個現實的生命。
祈行夜還依稀能記得幼年時的記憶,從眼前閃過的畫麵,仍被深深記憶的,來自於母親的懷抱和溫暖,還有母親會輕哼著,哄他入睡的那首安眠曲。
他有那麼多與現實相關聯的記憶,怎麼會是另一個世界,甚至是銜尾蛇說的管理署或者樂園的……
突然間,祈行夜愣住。
他的猜測觸發了記憶的鑰匙,被大腦藏在深處的畫麵再次複蘇。
十八年前,車禍現場,除了屍體和死亡之外,還有另外的存在。
旋轉著失去定位點的街道,如熱浪起伏的房屋,天上,出現了兩個月亮。
它們分彆懸掛在天際兩側,遠遠互斥無法靠近,將夜幕照得明亮。
彼此排斥,又拉近,彼此吸引,再重疊。
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將兩個月亮強行拉動靠近。
最後徹底重疊在一處,變成同一個月亮。
與此同時,小巷裡也出現貫穿大地與天空的裂縫,沒有任何憑依,違反物理法則的詭異憑空出現。
祈行夜看到,記憶中還年幼的自己,就站在那裡。
小巷口,古樹下。
茫然與縫隙相對。
失重感忽然傳來,被銜尾蛇包圍並盯死的祈行夜,忽覺自己像是一腳踩空,墜落向記憶的深淵。
他出現在了車禍現場。
耳邊有風聲與蟲鳴聲,鼻尖也縈繞著血腥氣和泄露汽油的味道,甚至,他還能清晰察覺到屍體逐漸變冷的溫度。
而年幼的另一個自己,就站在不遠處,滿眼倉惶無助的看著他。
或是。
祈行夜緩緩轉身,向自己身後看去。
——在他身後,裂縫橫亙。
他怔了怔,像是被裂縫吸引,邁開長腿緩步靠近,伸手向裂縫時,還能感受到從裂縫後麵吹過來的風,冷入骨髓。
彆過去。
潛意識發出警告。一旦過去,你將失去保護,再也回不來了。
但祈行夜能看到,縫隙後麵的黑色並非純然的黑暗,而是轉動著翻湧著的,像裹挾著鑽石的黑暗潮汐,閃閃發亮,湧起又退後。
在那個縫隙中,存在著十萬隻眼睛。
和一個黑洞。
深邃奇詭,吸引著他前往並且通行。
“哥哥。”
祈行夜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他低頭,就看到年幼的孩童正拽著自己的大衣下擺,仰頭專注的看著自己,滿含擔憂。
“哥哥,不要走過去。”
小祈行夜急切:“那些是怪物,是壞人,危險。”
祈行夜想擠出一個笑容,安慰十八年前的自己。
但他剛準備蹲下身,卻忽覺身後寒風凜冽。
縫隙,在變動,肉眼可見的擴大。
不等祈行夜反應,忽然聽到一道尚且稚嫩但冰冷平靜的聲音。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大人呢?”
俊朗的小少年不讚同的走向巷口,牽住了小祈行夜的手:“你父母也太不負責了,怎麼能讓你這麼小的孩子,這麼晚一個人出門?”
他責備:“你不怕被拐走賣了嗎?”
小祈行夜的注意力被吸引,迷茫問:“什麼叫拐走?”
“就是讓你再也看不到父母,吃不到零食,把你賣到遠地方受苦,乾活還不給飯吃。”
小少年嚇唬他:“知道怕了吧?趕緊回家。”
小祈行夜卻在意另一件事:“可是,哥哥你也沒有比我大多少。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雖然他比小祈行夜高出很多,冷著一張俊朗麵容假裝成熟,但眉眼間,依舊是無法掩飾的,年齡帶來的沒長開的稚嫩感。
被小祈行夜發現重點的少年:“…………”
他惱得紅了臉:“你幾歲?”
“七歲。”
“我十歲,足足比你大三歲呢,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
小祈行夜似懂非懂,哦哦迷茫回應著鼓掌:“哥哥真棒。”
小少年:“…………”
小少年的臉更紅了,亮晶晶的眼睛裡像有星星。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他牽住小祈行夜的手,耐心的詢問。
嬰兒肥還沒褪儘的小祈行夜,漂亮得出奇,不動時是個玉雪可愛的乖乖娃娃,一動起來立刻鮮活,明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小少年攥著他的手掌不由得收緊,擔憂這麼好看的小家夥要是真的丟了,一定會害怕得哭鼻子。
小祈行夜乖巧指向少年身後:“我在等我媽媽回家,他們會從這條路走,很快就會回來找我……”
話音未落,安靜看著從記憶中重現的這一幕的祈行夜,忽覺猛烈颶風從縫隙中衝了出來,帶著摧毀一切的爆裂之勢,氣勢洶洶衝擊現實。
剛剛還隻是一條線的縫隙,轉瞬之間已經擴大,吞噬整片空間,旋轉著的光點與黑暗像是轉動的星雲。
美麗,卻危險致命。
祈行夜瞳孔緊縮,想到那兩個年幼孩童,立刻轉身想要撲向兩人,將他們護在自己身下。
但卻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危險!”
小少年驚呼,毫不猶豫反身將小祈行夜護在自己身後,自己直麵衝擊而來的颶風。
他自己也渾身緊繃僵硬,不可避免的害怕。
卻還是堅定的護住身後更年幼的孩子。
然後,就被一雙柔軟的手握住手臂。
一股大力傳來。
小祈行夜迅速拉過少年衝向自己,旋身之間,兩人位置調換,他背對著縫隙黑洞,將少年護在自己懷裡。
即便還不到少年肩膀高,卻仍舊張開雙臂,努力為他擋下攻擊的危險。
“砰——!”
黑洞迅猛吞噬空間,侵占現實世界,想要將此據為己有。
卻在下一刻撞到了什麼東西,兩股力量相撞,衝擊中產生巨大爆炸。
轟然炸開的黑暗擋住視野。
祈行夜心臟停跳一瞬,立刻撥開雲霧衝破黑暗,奔向那兩人而去。
而爆炸最中心處,小祈行夜將少年牢牢護在身下。
少年毫發無損,但小祈行夜卻止不住的渾身顫抖,一身血肉模糊,在逐漸消退的黑暗中,身軀風化,散落成無數閃爍著微光的光點,隨風而逝。
“哥哥……”
少年震驚駭然的目光下,小祈行夜努力擠出笑容,虛弱問:“我保護住你了嗎?”
就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年幼孩童的身影已經徹底崩塌,變成光點,如螢火蟲的光,從少年伸向他的手掌中滑落。
少年目眥欲裂,伸手拚命抓向小祈行夜,卻還是眼睜睜看著他的笑臉破碎在自己手中。
那悲愴之濃烈,即便隔著消退的黑洞,也足以讓祈行夜清晰感受,情感共鳴。
他卻怔愣。
明明死在那裡的就是年幼的他自己,可是在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這個少年的存在。
況且……
為什麼他的記憶,和眼前的記憶相差太多?
如果他已經死了,死在七歲那年的車禍
現場,那現在站在這裡的他,又是誰?
祈行夜僵在原地,看著少年悲鳴如失愛野獸,卻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你是誰?”
銜尾蛇嘶聲問:“你是什麼東西?人類,還是汙染?”
“你是哪個世界的生物?此世,還是彼界?”
祈行夜應該製止汙染物對自己的試探,但他現在卻隻是茫然道:“我不知道。”
過去全部人生的認知被推翻,站在茫茫曠野重新尋路。
“我知道了。”
銜尾蛇卻笑了:“你是殺死汙染的,界壁的狩獵者。”
“……你是敵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祈行夜眼前的畫麵驟然破碎。
整個空間都開始劇烈動蕩,銜尾蛇忽然突然,嘶吼著猛衝向祈行夜,龐大身軀瞬間融化成黑液,海洋一樣淹沒了整個地下核設施。
黑色海水洶湧澎湃,眨眼間便吞沒了祈行夜。
“祈行夜!”
不可置信的怒吼聲陡然傳來,仿佛要掀翻天地,跨越山海。
直抵靈魂深處。
於是在墜入黑暗的最後一秒,祈行夜轉身,回望人間。
他看見商南明奮不顧身,為他而來。
商南明目眥欲裂,拚命伸出手向祈行夜,想要將他拉回自己身邊。
但祈行夜隻向他笑了下。
下一秒,黑色覆蓋一切。
商南明毫不猶豫縱身一躍,緊隨著主動跳進汙染的海洋裡。
他要將他的月亮撈回來。
深海中難以呼吸,商南明費力睜開眼,用儘全身力氣遊向祈行夜。
在黑暗降臨前交疊又錯過的手,再一次靠近。
汙染在侵蝕,滲透,分解。
像被掉進硫酸的可憐獵物,掙紮著恐懼著,但也隻能最終化作一灘海中爛肉。
海麵很快平靜下來。
銜尾蛇在遊走,龐大的身影在海麵下越出又沉默,謹慎的試探。
死了嗎?
還是………
“轟!!!”
銜尾蛇剛嘗試靠近祈行夜,海水就轟然炸開。
飛濺的浪花之中,有一人影從深海疾速衝出來,穩穩踏在浪尖上,居高臨下睥睨。
銜尾蛇猝不及防之下被汙染液潑濺滿身,龐大身軀竟然痛得顫抖,隱隱有融化之勢。
它驚愕抬頭,卻見前一刻還被認為必死無疑的祈行夜,竟然毫發無損的出現。
……不是一個人。
商南明長臂攬住祈行夜腰身,將他牢牢護在自己懷裡,自己卻半邊手臂肩膀鮮血淋漓,受傷不輕。
祈行夜的眼神,冷得可怕,一雙眼眸裡黑沉無光,似要發怒。
即便銜尾蛇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也覺可怖。
“你……”
銜尾蛇驚愕嘶聲:“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隻是個……”
祈行夜腳踏懸空,垂眼冰冷:“普通的,小偵探而已。”
“但也是,要殺你的人——”
話音落下瞬間,他如離弦之箭,俯衝向銜尾蛇。
太快了。
呼嘯穿過空氣時產生音爆,震耳欲聾,遠遠超過了人類甚至尋常汙染物能達到的極限,掀起的風吹刮在臉上都有被刀割傷的錯覺。
銜尾蛇鱗片厚重堅硬,□□也難以傷及,現在卻在祈行夜掀起的厲風下被輕易貫穿。
甚至都沒有真正接觸祈行夜!
銜尾蛇吃痛翻滾,再抬頭時卻已經失去了祈行夜的蹤跡。
正當它錯愕之時,身後卻傳來低笑聲。
“你在找我嗎?”
銜尾蛇豎瞳緊縮成線。
它立刻轉身想要殺死祈行夜,卻突覺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傳來。
頭顱一涼。
卻見祈行夜已至身前,徒手並如刀鋒,不等銜尾蛇反應,已經瞬間貫穿了它的頭顱。
銜尾蛇猛然僵住。
頭顱炸開一點,順著那一點,龜裂紋迅速蔓延,骨骼和血肉紛紛碎裂成斑駁碎塊。
足以撼動整座城市,甩一甩尾巴就有成百上千萬人死亡的可怖汙染物,在祈行夜麵前,竟然像紙片一樣被撕碎。
銜尾蛇開始崩塌。
一塊塊血肉脫離龐大身軀,被侵占的地底褪去肉紅色重新顯露本來模樣。
它不可置信緊盯著祈行夜,赤紅眼瞳恨得想要衝上去撕咬他吞入腹中泄憤。
“你…………”
銜尾蛇長大了嘴巴,有很多話想要問。
可死亡的速度,沒有留給它再詢問的機會。
汙染,在墜落。
點點汙染粒子頃刻間燃燒成一簇簇火光,飄然落下時像千萬盞長明燈,在夜空下點亮一束微光,也就彙聚成了光明,美得像幻境。
“砰!”
隻剩燃燒的碩大蛇頭,無力砸在地麵。
被祈行夜踩在腳下。
銜尾蛇不甘心的抬頭看向他,眼神在問:你究竟是什麼!為什麼!
怪物,怪物!
從誕生起就無所畏懼想要侵吞世界的強大汙染源,終於在祈行夜麵前明白了恐懼。
但是,已經太晚了。
祈行夜垂眼,眉眼無波的冷酷肅殺。
“你問,我是誰?”
他驟然發力,腳下傳來骨骼碎裂聲。
銜尾蛇最後殘留的部分,終於在祈行夜腳下化為齏粉。
徹底消散。
與它的死亡一並傳來的,還有祈行夜的聲音。
——“我是,黑暗的締造者與終結者。我是,黑暗的主人。”
銜尾蛇最後的恍惚記憶,定格在那雙鋒利冰冷的黑色眼眸上。
然後,一切終結於無。
大地在顫抖,地下空間搖搖欲墜,磚石墜落。
如末日來臨的景象中,祈行夜卻長身鶴立,駐足回身,望向他的人間。
望向……他的商南明。
“我記起來了,商南明。”
祈行夜聲音很冷:“我從前,見過你。”
“遠比我記憶的還要久。遠在一切開始之前。”
我就已經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