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與紀光密不可分。
祈行夜知道,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並保護紀光父子。
再有經驗的調查官,也難說帶著紀牧然這樣一個未成年的學生, 還能在高度危險的汙染戰場裡毫發無傷。
可問題在於——沒有。
紀光父子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能夠讓人找到他們。
唯一留下的, 隻有紀牧然的外套和校徽, 不知為何散落在車禍現場周圍。
明荔枝還在碎碎念, 神遊天外的說起自己遇到的屍體數量。
祈行夜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明荔枝反應不及,一頭砸在祈行夜結實的背肌上,頓時疼得眼淚汪汪。
“老板?”
“紀牧然……”
祈行夜卻實現轉向車禍現場的方向, 微微怔愣, 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在車禍現場附近,根本沒有向遠走。”
而且紀牧然也隻找到了外套。
如果真的是出了什麼事情,在躲避或者逃跑中,被迫留下了身上的東西,那也不應該區域如此集中, 又隻局限在外套上, 而沒有其他東西。
祈行夜連忙抓住商南明的手臂:“你是在哪找到校徽的?”
商南明指出的位置, 就在公路下方不遠處的農田裡。
放眼看去, 隻有一片被犁得平整的田地, 沒有任何異常。
祈行夜卻瞬間鎖定方位,大跨步走過去。
明荔枝一頭霧水:“老板?”
“慣性思維的欺騙。”
祈行夜語速飛快:“我們以為紀光會向附近行軍, 尋找可能的突破點離開汙染現場。但是我們忘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紀光, 還能夠移動嗎?”
還是——受到重擊的紀光,根本一直都在原地?
以及紀牧然的外套……隻丟失了外套嗎?還是他主動把外套給了誰?
商南明皺緊眉頭。
祈行夜來不及解釋更多,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找到校徽的地方, 半蹲下身,在空蕩蕩的田埂上挖開泥土,一層層仔細查看。
還是春天。
這個時節對於北方來說,一切播種才剛剛開始,田野上的草木才剛剛顯現出嫩綠色,枝葉尚未覆蓋視野。
祈行夜沒廢多少力氣就挖開了田埂。
隨後而來的商南明也向他說起自己找到校徽時的情形。
“就在土層上,沒有任何遮擋。”
憑借著記憶,商南明準確指出了校徽最初發現的地點,精確到厘米:“校徽上有血,地麵上沒有。”
“……因為血液,都在地下。”
祈行夜看著挖開的土地之下,慢慢睜大了眼眸:“血河。”
就在田埂下麵,像一道地下暗河,安靜的汩汩流淌,與黑暗融為一體。
但在手電筒的照亮下,卻能清晰的看到那不是水。
是血。
並且……
祈行夜俯身伸出手,從那條血河裡握住了某樣順流而下的物品。
沾滿血液的手掌在手電筒下展開。
一顆染血的黑色星星,安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商南明瞬間眉頭皺緊:“調查官肩章。”
翻遍了整個田野也沒有找到任何調查官的東西,現在卻出現在地下血河裡……
不僅如此,商南明還看到那條河水中沉沉浮浮的衣服殘片,打空了的彈殼,刀刃碎角。
像是調查官們遭遇了激烈的戰鬥,刀刃折斷,子彈打空,就連代表調查官榮耀的徽章也崩碎在危險裡。
然後將車禍現場徹底清洗,所有衝洗用的水,都流入了這條暗河裡,裹挾著車禍現場中調查官散落的物品,被掩埋在田埂下。
肩章如此……那調查官本人呢?
祈行夜慢慢合攏手掌,用力握緊。
“河水的流動應該是有聲音的,但我很確定,發現肩章時,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商南明皺眉:“無法確定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是可以肯定,它在時刻變化中。”
就和剛剛那些出現在田野裡的屍體一樣,出現又消失。
“已經開始了。”
祈行夜垂眸:“河水在變少變慢。”
很快,它就會像之前那些屍體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荔枝心有戚戚,點頭道:“幸好會消失,不然等明天一早村民下田地一看,得嚇成什麼樣誒!老板?!”
話未說完,明荔枝就覺被一股大力拽住,無法掙脫的倒向河水。
簡直像被水鬼抓了替身。
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啊啊啊啊——”
“閉嘴!”
祈行夜揍了荔枝腦殼一巴掌:“你想喝水嗎?”
明荔枝瞬間收聲,害怕得緊閉雙眼不敢看,被祈行夜拽著一並倒向河水。
“噗通!”一聲,血水飛濺。
明荔枝:Q-Q咕嚕咕嚕嚕嚕……
黑暗。
田野上的雜草被撥動,發出輕微聲音。
衣角拂過,運動鞋踩進泥坑裡。
紀牧然忽然僵了下,驚訝低頭:“爸,我好像踩到彈殼了。”
走在前麵的紀光轉身。
紀牧然彎腰,從腳底的泥坑裡撈出一個堅硬的東西,仔細擦乾淨之後卻發現,不是彈殼,而是一個圓圓白白紐扣樣的物體。
他茫然,不好意思道:“好像不是……”
紀光從他手中拿起那紐扣,一瞬間,眉眼嚴肅得可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
拘束箱的控製帶調節鈕。
這東西會出現在田野裡,隻證明了一件事:拘束箱受損嚴重。
那拘束箱裡關著的實驗體……
紀光抿緊了唇,恨不得立刻找到實驗體追上去。
但兒子在等他。他還是揚起一個笑容:“謝謝,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幫了大忙了。”
紀牧然眼中浮現欣喜,壓製不住的咧開嘴角傻樂。
人生第一次和父親一起散步,第一次被父親誇獎,被父親保護……幸福衝擊得他暈乎乎的,即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對勁,但還是忍不住高興。
紀光看到兒子的笑容,愣了下,難掩愧疚。
“你……”
他喉結滾了滾,握住兒子的手,幫他擦拭掉手上的汙臟:“牧然,你不會恨我嗎?”
恨他這個不負責的父親,沒有陪伴在他身邊長大。
紀光在出任務的時候,也常常會看到牽著孩子玩耍的父母。
那些父母會帶著孩子去吃炸雞漢堡,去買蛋糕,買冰淇淋,買玩具。
孩子撒嬌求父親買給他玩具車玩具熊,父親假裝沉吟考慮,孩子急得抱緊父親的小腿,軟乎乎的喊爸爸。那父親一臉傻樂,得意向妻子挑眉:看,孩子還是喜歡我的。
看得紀光久久無法回神。
那才是合格的父母。他想,而不是我這種,連孩子生病發燒都不能守在身邊的。
紀光會在看到彆的孩子撒嬌向父母要禮物時,長久在旁駐足,跟在後麵買下那孩子想要的東西,攢在一起,等抽時間回家時帶回去,看著兒子熟睡的臉,輕輕將禮物放在他枕邊。
他不知道兒子會喜歡什麼,隻能笨拙的模仿,想要把同齡人喜歡和擁有的一切,都補償給兒子。
可這並無法減輕他的愧疚。
他知道,最重要的東西……他沒辦法給紀牧然。
——陪伴。
“牧然,我不是個好父親。”
紀光不敢去看兒子的表情。
紀牧然卻驚訝:“爸你怎麼會這麼說?”
“不會有比你更好的父親了。我很慶幸,我能是你的孩子。”
紀光愕然抬頭,看到紀牧然誠懇真切的笑容時,不由得濕了眼圈。
他在微微顫抖。不……應該是他的榮幸,能擁有這樣好的妻子和孩子。他何德何能?
紀光喉結滾了滾,強製壓下哽咽的聲音,隻重重點頭:“好,好。”
他握住紀牧然的手,笑了:“這次回去後,爸和你一起回家。你媽媽一定會很生氣,你不告而彆。”
他向兒子眨了眨眼:“有我和你一起,你媽媽就會光顧著揍我,不會想起來罵你了。”
紀牧然驚訝,心頭湧上暖流,忍不住笑了起來,咧嘴嘿嘿笑得像個傻孩子。
這種有父親保護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不同於祈行夜的擔憂,有紀牧然在身邊,並沒有拖累紀光的反應和行動,反而為他注入了不竭動力,目光如炬環視四周,不放過任何最細微的異常,比平日裡的狀態更好。
這大概是為人父的加成。
戰意和責任在紀光心中熊熊燃燒,絕不允許這次任務失敗。他可以死,但他兒子不行。就算是為了紀牧然,他也要找出一條離開的生路!
父子兩個手牽手,在田野裡走了很久。
紀牧然不知道什麼是汙染,但他知道自己誤打誤撞進了父親的任務現場,甚至很有可能是被那個自稱是同事的青年利用,害了他父親。
紀光害怕兒子敏感失控,因此沒有說。但紀牧然卻從紀光的表情和追問裡,大概猜出了什麼。
他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全都告訴了父親。
除了那青年,還有自己看到的小少年。
“他眼睛下麵有一塊黑色刺青,寫著A09,他與我對話,還問我要不要救那些冰櫃裡的人。”
紀牧然猶豫著道:“我覺得,他的意思……好像是不想讓我救他們?”
實驗體?
紀光皺了下眉。
A09和冷凍艙裡的實驗體們所帶來的威脅,雖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對調查官來說,它們都統稱為汙染物。
在他們看來,所有汙染物都是同一種群。
那為什麼,A09會對其他實驗體有敵意?
紀光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遠處村莊的燈光在漆黑夜幕下格外顯眼,像一個靶子,足夠吸引蚊蟲。
紀光擔心那些村民受到波及傷害,本想要去村子裡提醒村民,不要隨便收留實驗體。
但剛一靠近,濃重的血腥味就先從村子裡飄散出來。
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上,飛濺著血液。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紀光臉色大變,迅速跑進村子。
卻見小少年站在屍骸堆成的小山上,手中黑色長槍狠狠刺向腳下踩著的村民。
“噗呲!”
紀光甚至能夠聽清長□□穿血肉的聲音。
那村民眼睛睜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小少年,胸膛隨著長槍的拔出而震了震。
然後,不動了。
“是你!”
紀牧然驚愕,沒忍住出聲:“怎麼會……”
眼前的小少年,和記憶中安靜羞怯的模樣,實在相差太多。
小少年聞聲側身,居高臨下垂眸望來,像一尊沒有情緒溫度的瓷娃娃。
紀光一驚,連忙捂住紀牧然的嘴,將他藏在自己身後。
山風拂起小少年純白的手術服,血液迸濺在小腿上,紅與白刺眼。
他緩緩轉身,踩踏著屍山慢慢向下,向紀光兩人走來。
每近一步,空氣的溫度就仿佛降低一度,直冷到心臟。
紀光渾身肌肉緊繃,手掌已經緊握槍械。隻要A09敢表現出對紀牧然的敵意,就會立刻開槍。
A09卻停在了不遠處,安全距離之外——剛好踩在紀光攻擊範圍的邊緣。
他看向紀牧然:“你還是救了它們。”
小少年聲音很冷:“你放出了憤怒的海神。”
紀牧然睜大了眼睛,一時無法理解小少年在說什麼。
但隨即,他忽然意識到——那些被他無意間放出來的、喪屍一樣的東西。
“我爸爸已經殺了那些喪屍。”
紀牧然忍不住道:“它們已經死了,沒辦法再幫你或者再傷害彆人了。你死心吧。”
小少年似乎笑了下:“真的嗎?”
“你想要什麼?”
紀光皺眉問:“你有神智,你能與人類對話——你想要什麼,我們可以談一談。自由?像人類一樣的生活?複仇?”
A09出生在實驗室裡,從最開始就沒有被教導成像人一樣活著,卻還是在與研究員的相處中,揣摩學習了研究員們的情感。
甚至像人類孩童一樣,想要屬於自己的生日禮物。雖然他失敗了。那一天的實驗記錄,A09依舊像無關死活的小白鼠一樣痛苦。
紀光讀過A09的全部資料,看見了研究員對他的筆記,也為此而憐惜過他。
但這並不妨礙當A09可能威脅到他人時,紀光對他處理。
隻是,與汙染物對話……紀光也是第一次。
擁有了理智的汙染物會要什麼?紀光不知道。
小少年沒有回答他,隻是深深的看著紀牧然:“親眼看看吧。你的善良,將會導致的災難。”
紀牧然瞪大了眼睛。什麼……
不等他想清楚,小少年卻轉身,就這樣驀然消失在了兩人麵前。
“爸……”
他下意識看向紀光。
紀光本想要安慰他,眼角餘光瞥過屍山,卻忽然愣住了。
屍山,在悄無聲息的發生變化。
依舊是堆積在那裡的屍體,卻不再是村民的衣物打扮和麵孔。卻像是褪了色的畫片,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純白色。
白色的連體實驗服,冷得還在微微溢散著霧氣,像是剛從冰櫃裡拿出來不久。
那一張張麵孔也不再鮮活,而是青白僵硬。正是紀光親手清點並裝載的實驗體!
紀光愣了下,下意識向前邁開一步想要看清楚。
那一瞬間,卻像一顆石頭砸進了湖水。
周圍空氣一圈圈蕩漾開波紋,而四周的村莊景象驟然消失。
什麼村子,燈光,山林……統統不見了。
隻剩下翻倒的運輸車,散落滿地被打開的冷凍艙。
以及滿地被貫穿了頭顱心臟的實驗體。
他們手裡還拿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武器,神情姿態各異,還維持著“死亡”時的模樣,好像是從運輸車裡爬出來之後正想要向四麵八方逃跑,卻被人殺死在途中。
長槍貫穿,一擊斃命。
哪裡有鮮血?
隻有散落的碎肉骨茬。
殺死這些汙染物的人,根本沒留手。
紀光屏息僵立在原地,隻覺得自己好像剛剛穿過一麵水鏡,眼前突然變化的景象讓他天旋地轉沒有定點。像普通人突然坐在戰鬥機上接連翻轉,惡心得想要乾嘔。
他暈眩得無法動作,隻能站在原地強忍難受,靜靜等著惡心感逐漸消退,重新恢複行動能力的第一秒,就立刻回身去拽紀牧然。
卻撈了個空。
紀牧然……在他身後消失了。
隻剩下公路旁農田上的車禍現場,燃燒著的車子上火焰還在安靜躍動著。
紀光以為自己走了很久,與紀牧然共處了一段難得的父子時光。
可眼前的景象卻像是在問他:真的嗎?
你真的找到紀牧然,和他說過話,牽著他的手同行一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