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為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迷茫無助的看向林不之。
那一眼,仿佛穿透時光,回到了一十年前的青澀歲月。
還是一個小小組員的年輕蔡琰為迷茫又沮喪,是林不之看清了他的渾噩,帶著他,為他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時隔一十年,在尖銳疼痛刺進頭顱不可忍受時,蔡琰為本能的還想要尋求林不之的幫助。就像孩童依戀著父親。
可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儘頭。
就在林不之麵前,蔡琰為無力跌倒,雙膝跪地。
“砰!”的重重倒在林不之腳下。
血液噴濺在林不之側臉,在他雪白的襯衫上盛開簇簇荼蘼豔麗的繁花。
也流淌在林不之腳邊。
浸透沙石。
蔡琰為張了張嘴,眼前一片黑暗。
隻剩一滴冰冷的眼淚,包裹他全部四十年的人生,從眼角緩緩滑落,砸在血泊裡。
他死了。
守衛小隊大驚失色,立刻向林不之跑來,成防禦姿態將林不之層層圍住,護衛著他快步走向車隊,越野車成了最好的防.彈盾牌。
林不之卻在回過神後,擺手製止。
“局長,您應該立刻離開這裡!”
隊長心急如焚:“狙擊手位置極有可能在兩千米處,我們的人無法立刻抓到他,他還有可能再開槍!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您不應該拿您的安全當兒戲!”
“有朋自遠方來,怎麼能不見見再走?”
林不之已經從事發突然的驚愕中迅速鎮定。
他掀了掀眼睫,唇角含笑,側身看向不遠處的黑暗。
海邊小鎮早已經成了鬼鎮,夜晚時空無一人的陰影隻剩屋脊輪廓。海浪拍擊岸邊,一聲聲的空曠死寂。
在林不之成竹在胸的從容等待下,卻有一人踏著黑暗,緩步走來。
風衣翻飛在身後,手工西裝筆挺利落。
男人單手插兜,不緊不慢的從黑暗中步出。
光亮緩緩將他籠罩,也一寸一寸,照亮了他的麵容。
看清的瞬間,守衛小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林局長。”
明鏡台微笑,頷首致意:“好久不見。您最近還好嗎?”
“是你殺了蔡局長嗎!”
認出明鏡台的一個守衛情急脫口:“你這是背叛調查局!”
林不之皺了下眉,到底沒說什麼。
明鏡台側眸看去,欣然點頭:“是我。”
“殺了蔡琰為的是我,但其他的。”
他輕笑,遺憾攤手:“我沒做過的事,就算想給你一個答案,也認不了。”
林不之抬手,製止了守衛繼續出聲。
他不顧隊長的焦急暗示,緩步離開守衛們的保護圈,走向明鏡台。
兩人在海邊公路兩側駐步,隔著寬闊公路相望,深深注視著彼此,似乎在打量觀察著自己的對手。
“很久都沒有好好看過你了,明總,明先生。”
林不之笑意吟吟,率先開口:“上次看到你時,好像還是你母親執掌懸鏡集團,你跟在她身後,隻到腰那麼高。”
他感歎著,似乎隨著被勾起的記憶,回到了一十年前。
明懸鏡是個傳奇。
她建立的懸鏡集團,同樣是業界不可逾越的傳奇存在。
當一十年前,那時還隻是個異常調查小組小組長的林不之,還要安靜的等在明懸鏡的辦公室外,等她結束會議,聽一聽自己的提案,爭取懸鏡集團的支持。
那時,國內尚未清楚汙染的真正麵目,還在將它與鬼神混雜不清,調查小組也還是角落裡不被重視的灰撲撲。
明懸鏡卻是如日中天,勢不可擋。
林不之去見明懸鏡,是為了明言。
——那個本來擁有世界最聰明的頂級大腦,卻舍棄了一切與明懸鏡成婚,安心在家相妻教子的年輕研究員。
明言拒絕一切與外界的交流,唯一有機會見到他的,隻有他的家人們。
林不之清楚的直指核心:隻有明懸鏡,才能改變明言固執的想法。
也是那裡,他看到了幸福的三口之家。
彼時,明荔枝還沒有出生,明言牽著小明鏡台的手,為公務繁忙的妻子送去熱乎乎的午飯。
明懸鏡的辦公室大門剛一打開,明言就笑著張開雙臂,深深擁抱自己心愛的夫人,溫聲低語,問她累不累,有沒有人惹她生氣。
‘我可以做一種毒藥,讓那些敢惹你生氣的人死得無聲無息,誰也發現不了。’
明言抱住明懸鏡時,幸福安然的模樣仿佛擁抱住了全世界。
‘把那些敢占據你時間,從我們的家裡奪走你的壞家夥告訴我,我來為你掃清道路。’
本來可以成為下一個愛因斯坦的研究員,卻洗手作羹湯,放下實驗室的一切,甘心回歸家庭。
曾經拿試劑瓶和手術刀的手,卻沾滿著溫暖的煙火氣。
林不之甚至能看清明言手指上的燙傷。
他心下一片死寂。不用再開口詢問,明氏夫婦的相處,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明言是不會同意他的建議,主導研究汙染的。
‘他們關係很好,對吧?’
年僅八歲的小明鏡台,在父母笑著絮絮低語時,卻注意到了這個等在母親辦公室外的青年。
他在林不之身邊駐足,單手插兜的模樣酷極了,聲音冷靜:‘越堅硬,就越脆弱。’
小明鏡台轉眸看向林不之:‘你想要我父親為你工作?勸你打消這個想法。我父親是個危險的野獸,隻有母親能算拴住他。如果他離開我母親,會瘋。’
他的眼睛那樣明亮而肯定,令林不之記憶深刻。
——‘如果我母親不在他身邊時出了任何事,最後,他將毀掉你的,我的,所有人的世界。’
‘這就是我父親。’
那是小明鏡台與青年林不之第一次相遇。
林不之也沒能說服明言。
他本來已經放棄了,放棄讓明言主導建立一個科研部門的計劃。
可沒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一切都翻天覆地的巨變。
明懸鏡死了,年幼的明荔枝被明鏡台牢牢護住。
而明言……瘋了。
在明言幾次求死未果後,秦偉偉找來身為龍虎山天師的摯友,老道長為明言算了一卦,耷拉著眉眼告訴他:彆追了,你夫人已經進入輪回了,你在奈何橋上見不到她。
碧落黃泉,你愛的那個人,都不會再見到了。
但她希望你能脫離她帶來的陰影,做你真正喜歡的事情,好好活著。
明言沉寂許久,終於有一天,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找到林不之,沙啞問他:‘你當年的提議,還作數嗎?’
明言同意了主導對汙染的研究,卻也提出了一個要求——由他主導,就不要插手乾預,一切聽他指令。
林不之同意了。
明言也果然拿出了亮眼的成績,證明林不之沒有看錯人。
卻沒想到,這一條要求,最終卻成了林不之終生的悔恨。
——商南明。
因為有言在先,林不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明言帶走了商南明。
他目眥欲裂,卻不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父輩們的糾葛,最終還是牽扯到了年輕的孩子們。
那一年,明鏡台與商南明同歲。
一個在豺狼虎豹中心力憔悴保護母親的遺產,懸鏡集團和明荔枝。
另一個……卻在明言的實驗室裡,忍受著遠超出人類極限的痛苦,卻依舊倔強的一聲不發。守衛他必須要保護的人。
而秦偉偉因此對林不之徹底失望,割袍斷義,轉身離開。
那是地獄。
不久前的兩年前,與小明鏡台初見的林不之,任憑想象也不會相信的地獄。
“那時我還以為,你會在父母的愛中健康長大,然後像許多富一代一樣,繼承集團,或者為了豪車名表女朋友而與父母爭吵。”
林不之笑著搖搖頭:“但無論如何,一十年前我都想不到,一十年後,我們會像這樣見麵。”
橫亙著血河與屍體。
相隔兩方的劍拔弩張。
“我母親死的那一刻,明家就已經隨著她一起殉了葬。所有人都死了,不論是我,還是父親,抑或是懸鏡集團,都囿困於母親死亡的那一刻。她創造的一切,終究會追隨她的腳步離開。”
明鏡台單手插兜,平靜道:“唯一鮮活的,隻有明荔枝。”
“但是,林局長。”
他掀了掀眼睫,金絲眼鏡後的眼眸寒意刺骨:“你不應該把小荔枝牽扯進汙染裡。既然你當年送走了秦主任,又為什麼把彆人的重要所愛,拽進汙染的淤泥中?”
“不是我。”
林不之挑眉笑道:“明先生該不會認為,明荔枝是我威脅你的人質吧?”
“恕我提醒你,明荔枝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是個聰明孩子,足以看清明家已經是座墳墓的事實。”
他微笑,反問明鏡台:“你以為,你把那孩子保護得很好嗎?你憎恨明言,覺得是他沒有保護好你母親和你,那你呢?你又真的保護好明荔枝了嗎?”
明鏡台開口之前,林不之篤定:“你沒有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明荔枝——對孩童而言,最重要的,是安全感。”
幼年時安全感的缺失,會用一生去追求。
明荔枝早慧,一如父母為他留下的基因。他將風雨飄搖中的明家,和焦頭爛額的明鏡台,都看在眼裡,也始終沒敢放下警惕。
而他找到的安全感……名叫祈行夜。
作為明言的小兒子,明鏡台的幼弟,明荔枝在很小時就很清楚汙染是什麼。但他主動選擇了入局。
在林不之的質問下,明鏡台沉默了。
明荔枝,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唯一的弱點和死穴。
“隻是我沒想到,明懸鏡那樣的人物,她的兒子竟然會走上一條與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不之:“如果她還活著,看到你把她的懸鏡集團變成魔窟,她會怎麼想?會不會對你失望?”
明鏡台卻冷笑,絲毫不為所動。
“你似乎搞錯了一件事,林局長。”
他漠然道:“與汙染謀皮的,是我生理上的父親,而不是我。”
“我是獨立於他的個體,與他截然不同。”
明鏡台抬手,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鏡:“我的目的,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要汙染去死。”
殺了他母親的汙染,也必將滅亡。
這是從明鏡台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母親,感受著母親在自己懷裡漸漸冰冷的溫度那一刻起,就立下的誓言。
仇恨,是明鏡台不竭的驅動力。
“如果我真的像林局長猜測的那樣,那楓映堂早在十八年前就應該死了。”
明鏡台冷漠道:“正是他的母親向我母親求助,為了救他母親,我母親才會死亡的。不是嗎?”
年輕的明懸鏡,熱烈,鮮活,是太陽,從不吝於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可她的色彩,卻定格在了楓映堂母親的死亡上。
那場汙染事件,殺了很多人的母親。無數人的妻子,丈夫,孩子……死亡的陰影不曾放過他們。
他們有的人成為了調查官,戰鬥在汙染的第一線,不計生死,最終成為了商南明身邊的副官。
而有的人,擴大懸鏡集團,厚積薄發,十八年的隱忍後,對汙染的痛恨終於展露在世人麵前。
“如果你擔心於懸鏡集團最近的改變,那很遺憾,林局長,你把時間浪費在了錯誤的人身上。”
明鏡台平靜道:“銜尾蛇不是我的。”
林不之挑眉,垂眸看向蔡琰為的屍體,意有所指。
明鏡台不慌不忙:“蔡琰為死有餘辜。”
“我隻說銜尾蛇項目不是我開創,卻沒說,它不是我推進的。”
明鏡台笑了下:“銜尾蛇的存在,對我計劃有力——我確實幫助建設了銜尾蛇一係列的實驗室。懸鏡集團,全程知情。”
“所以我更清楚,為虎作倀的蔡琰為,有多該死。”
“我來找你,是想要與你做個交易。”
明鏡台揚了揚下頷,淡淡道:“林局長,蔡琰為的屍體給我,你開個價。”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蔡琰為的勢在必得,本應該精於算計的商人,卻將定價的權利交給了對手。
哪怕林不之坐地起價,明鏡台也隻會毫不猶豫的點頭。
林不之定定看著他,良久,終於開口:“我要,真相。”
“好。”
明鏡台點頭,平靜道:“等我做完我的,你也能得到你的。”
“林局長,一直以來的合作都很愉快,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夥伴。”
明鏡台笑了下:“希望這次事件結束後,我們還能繼續合作下去。不,先祝我們都還活著吧。”
林不之長久注視明鏡台,冷嗬了一聲。
兩人同時向公路中間走去。
各自帶來的守衛小隊和雇傭兵隊伍都遠離公路,彼此虎視眈眈,防範著對方突然發難。
而領頭的兩人,卻在月光下低聲密談。
濤聲洶湧,守衛隊長聽不清局長和明鏡台都說了什麼。
卻隻看到林不之轉身走來時,平靜冷肅的麵容。
“蔡琰為的屍體放在那,明鏡台會處理。”
林不之抬手,製止了守衛隊長想要問出口的一切疑問,淡淡道:“回京城。立刻。”
守衛車隊很快滑入夜色中,消失在海邊公路。
隻剩蔡琰為已經冰冷的屍體,安靜躺在血泊中。
明鏡台沒有急著處理,而是斜倚在車旁。
“啪!”
香煙點燃一點火光。
漫長到仿佛不會來的等待中,終於有車從公路遠方趕來。
還不等停穩,唐納德立刻下車跑向血泊中的屍體,確認了死亡的霎時間,危機感同樣從背後傳來。
他警惕轉身,就看到一點火光在黑暗中跳躍。
明鏡台邁著長腿,緩步向他走來。
“誰說蔡琰為沒有價值。”
明鏡台勾唇輕笑:“這不是,有鬣狗聞著腐臭味來了嗎?唐納德。”
“抓住他。”
黑色麵套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