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啞然無聲。
一雙雙或複雜, 或崇拜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射向朱棣。
這些視線裡, 無一不蘊藏深深的震驚。
也許,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有些事情,非得有人一絲一縷將其分析清楚, 大家才能撥開眼前迷霧, 真真切切意識到, 蘊含於其中的恐怖才能。
史上唯一一位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問鼎至尊的人。
這曆史唯一。
這永樂大帝。
豈是僥幸?
唉……
一聲歎息,打破了靈堂的沉寂。
出聲的乃是傅友德,之前朱元璋曾拿朱棣的開局問他們四人,問他們能不能破局成功。
當時傅友德又驚又怒,覺得皇帝是在逼殺自己, 索性仗著脾氣和一腦袋的漿糊,胡亂回答一通。
如今, 敵我雙方的力量逐一揭露, 敵我雙方的布置,也逐一揭露。
傅友德再問自己:如果我置身於燕王位置, 我能成功嗎?
我不能!
他心情是如此沉重, 而這種沉重,甚至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能像朱棣一樣成功。
而是因為,他將自己代入了李景隆的位置。
他在想:
如果當時他還沒有死, 如果他登台拜將,掛帥出征。
當他直麵朱棣的時候,他真的能夠贏嗎?他有完全的把握贏嗎?
長江後浪推前浪, 一代新人換舊人。
他老了。
而曾經的年輕人,也化為新的擎天柱了。
他複雜的目光,看向朱元璋,也在自己的老主人眼中,看見了同樣複雜的目光。
他們的目光輕輕一碰。
這一刻,無關上下尊卑,朱元璋僅以朱棣父親的身份,拍了拍朱棣老師的手背。
這位年輕人,繼承了他們的血脈,他們的智慧。
他們生命的其中一部分,以全新的方式,在這根新的擎天柱子上,生根發芽了!
打斷這種複雜的心理活動的,是朱權的聲音:“未來的人,連風都可以估測嗎?還有這氣象學……”
被朱權一提醒,大家也議論紛紛:
“氣象學?專門研究風的嗎?”
“聽上去和欽天監有些像,就是欽天監是觀測星曆,推算節氣,研究天象……”
“似欽天監研究的如此艱深學問,怎麼後輩也會?後輩不是不學無術——”
老朱咳嗽一聲,不滿的目光,橫向那個龜兒。
挑什麼後輩的毛病,咋滴,你就很有學問?
“兒子的意思是……後輩是不是所學過多……”那位不慎說錯了話的皇子委委屈屈解釋,“兒子害怕她……”學藝不精應該是不能說了,“累、累著……”
老朱滿意了些,但還是不滿:“讀書哪有什麼累不累的,你說這些,莫非平日裡就是拈輕怕重?!”
那位皇子:“……”
罷了!無非兒子是草,後輩是寶罷了!
“也許未來自有一套學習方法,便如為數學加上符號那樣,能夠將這些學識,輕易學會吧。”朱棡分析道。
他暗暗想著:也不知這些學習方法,回頭,這後輩會不會說,我們大明,又能不能學會?
他的聲音之後,光幕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來了:
【風來了,朱棣和朱高煦的鐵騎乘著風衝入李景隆被濃煙熏得騷亂的後軍。
李景隆就此敗了嗎?
還沒有!
李景隆注意到這濃煙,這騷亂,這來自燕軍鋒銳的衝刺。
他連忙調動兵馬,把原本在前軍拚殺的主力俞通淵等人調回來,保護中軍。
注意,他調動了兵馬。
回憶一下我們當初說到的將旗作用,這是一個指令防偽標誌,沒有它,會造成一定的信息不暢。也就是說,即使真的存在風吹倒了將旗,肯定也重新豎起來了,否則李景隆怎麼在如此緊急的千軍萬馬中對前軍釋放口令呢?
這點也可以反證,將旗倒地這個偶然事件並未影響大局。】
“這個決定,未必是好呀。”傅友德搖頭,“倉促而來,如何整軍?”
“可若不來,又如何是好?”這次,耿炳文卻有了與傅友德不同的意見,“若是中軍抵擋不住,這場會戰,他們便直接敗了!相反,若是他們回援中軍,幫中軍穩住陣腳,說不得,最後便將燕王擋住了,就算不擋住,隻要成功相持,究竟還是朝廷占優。”
“不錯,朝廷兵力多,燕王兵力少,一旦進入對峙消耗階段,燕王肯定是拚不過朝廷的。”郭英也插話。
他雖說也跟著分析局勢,可是,隻有一半的精神,是在冷靜的分析。
還有另一半的精神,正在焦躁地等待。
也不知他的戲份,究竟何時到來!應該快了吧?
傅友德仍是搖頭:“或許吧,畢竟這是重要的決戰,無論如何輸不得,曹國公哪怕看到了失敗的態勢,還會抱著僥幸心理賭那勝利的一絲希望。因為一旦潰敗了,結果更加無法接受。但很多時候,就是這般心態,導致越賭越輸……唉!”
朱元璋也開口:“友德,我們在事後都難以評判,若是身處戰場瞬息做出決斷,就是了不得的名將了。倒也不必如此苛責,而且這種回防,關鍵點不止在朱棣身上。”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陣圖標注著“張玉”的字樣上。
【前軍奔來的主力,除了前文提過的虎將俞通淵,還有扼守西南要衝的陸涼衛指揮使滕聚。
至於瞿能父子人,如果依照明史紀事本末等記載的順序,他們是和平安一起,繞到了朱棣後軍,包抄之,然後痛毆房寬,並差點在那裡殺了趕來支援的朱棣。朱棣反抗,兩軍纏鬥著一路回到李景隆後軍處,瞿能旁觀朱棣放火,尾隨朱棣衝入本陣,再被斬殺。
這個行動路線顯然是很不合理的,朱棣的超遠迂回是一次奇襲,絕不可能和瞿能糾纏。
因此,瞿能父子人也定是一直充當猛攻的前軍主力,此時和俞通淵、滕聚一起被李景隆調回來,在中軍處和朱棣相撞,雙方展開激烈的白刃戰互博。
這個過程中,瞿能才差一點點殺了朱棣。
但那又如何呢?終究是朱棣棋高一招。
朱棣和朱高煦於萬軍之中,一次陣斬對方五名主將!瞿能父子人,俞通淵,滕聚儘死!
跟著眾主將而來的萬餘精銳也全軍覆沒!】
“太狠了!”這下,眾人倒抽一口冷氣,紛紛驚歎。
朱棣強,他們是有心理準備的,雖然說起來,不免拈酸蘸醋,但到底心裡是服氣的。
可這朱棣的二兒子,漢王也能這麼強——雖然前麵也說過——但還是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這出乎意料之間,又是驚歎,又是嫉妒,那酸味,就更重了:
“朱棣,你這二兒子,怎麼養大的?上陣父子兵,你們這對父子兵,還真把勇冠軍的瞿能父子給拿了下來?”
朱棣不免自得。
雖然現在那小兒還小,但粗粗一窺對方未來天資,倒是不錯。
當然了,按照慣例,他是該替兒子謙虛兩句的。
正他當準備這麼說的時候,冷不丁裡,傳來朱樉的聲音。
嫉妒,依然令朱樉麵目可憎呀!
“嗯,老四你兒子確實挺不錯。但是,看起來,還是你大孫更勇一點,順手就把你兒子給嘎了。”
朱棣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反擊:“沒有這回事啊!那後輩也沒有說呀!”
朱樉乜斜著他。
笑死,都到改史說你二兒子壞話的地步了,現實之中莫非還把人留著?宣宗的宣倒過來寫。嗯,看你這蒼白無力的辯解,就知道你內心裡肯定也這麼想過。
茹瑺:“……”
茹瑺覺得,自己作為在場唯一有文化的文人,他有責任阻止皇子們繼續大嘴叭叭叭,什麼都敢往外倒。
各位王爺慎言呐!不然我就讓禦史參你們一本!
他如此義正言辭地——在心裡想想。
沒說出口。
雖然確實有點害怕,但這回不說,真的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
是真的有點想聽聽,這堆皇子王孫,還能再說出些什麼來。
皇子們能說出的可多了!
其實大家對朱樉的分析,並不那麼認可,尤其是朱橚。
朱橚雖然自己也抖了起了,可是,關鍵時刻,還是會回護四哥的:
“雖然二侄子可能靖難了下,但這也不是什麼不可以原諒的錯誤,我認為隻是監/禁!”
朱樉嗤之以鼻,笑笑罷了。
其他皇子呢,雖然也嗤之以鼻,但他們覺得,自己還是要為自己以後的生活著想下。
於是,虛偽的附和著朱橚:
“沒錯,監/禁監/禁。隻是監/禁啦。”
“大家不想把我們的好聖孫想得太壞嘛。老四的二孩子,肯定和我們大侄子一樣,也就隻是雲南走一趟,鳳陽走一趟,還走出了我們老五的植物學家呢,就差一點點就被稱為植物之祖了。”
“沒錯,雲南是個風水寶地!回頭不如讓我們的好聖孫也把他二叔送過去吧,老四,你留個這樣的遺言,說不定你那好聖孫看在你的麵子上,果然把他二叔送過去了。”
朱棣:“……”
以為我看不透你們心中真實的想法嗎?
皇子們說得熱鬨,笑得開心,現場其他人,也都在忍笑。
唯有郭英,作為唯一一個還在等待自己戲份的將軍,他很嚴肅。
這時候,他正屏息。
他已經算明白了,這一波大戰中,所有出現的其他將領,都出現完了。
下麵的情節,應該完全屬於自己了!
不知道作為壓軸出場的我,又有什麼樣英勇的表現呢?
難道,我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情況下,又帶兵殺出一條血路,回援中軍,與燕王大戰百回合,卻終究抵不過燕王天命,一著惜敗……
這樣的想象,誠然是很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