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咳咳咳咳咳——”
皇帝咳了半天,咳完了,再次說:
“禦駕親——”
群臣們再度想要跪下:“陛下三思……”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又是一通咳嗽,等他咳完,他已經從板板正正地坐著,變成歪到在龍椅上了。那堅持的話,也一時歇了火。
終於,幾息之後,皇帝再度堅強地說:
“禦駕——”
第三次了,已經作勢跪下兩次的群臣,這次沒動。
果不其然。
“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家穩穩站著。
等待皇帝再說話。
這回,說不定隻能說一個“禦”字?
也許是窺見了群臣們的內心,這一次,皇帝咳完之後,沉默得更久了。
久到那王振,都不禁悄悄瞥了瞥皇帝。
終於,朱祁鎮又開了口。
這一次,不同於先前那樣斬釘截鐵。他開始小心翼翼,輕聲細語:
“禦……”
然而。
“咳咳咳咳咳咳——”
大家不動如山,甚至有點想笑。
毫無疑問。
真是祖宗顯靈啊!
這回咳完之後,皇帝伏在那禦座之上,久久沒能完全直起身子。
吏部尚書王直出列:“陛下,請禦醫否?”
那禦座上的皇帝,半天,虛弱地擺擺手,在王振的攙扶下,坐直了。
他再度開口。
但這次,他學乖了:“……我怎麼就不可以去了?”
如此說完,雖然還在“咳咳咳”,但是,總算沒有剛才那抖腸搜肺的模樣了。
王直正色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陛下身兼社稷之重,怎可輕身犯險?”
皇帝卻罵道:“朕乃是效仿太宗——”
這句話,不知觸到了什麼,又一次,咳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
於是旁邊的王振,見朱祁鎮一句話也不能說全,實在忍耐不了,搶話說:“陛下乃是效仿太宗五征漠北,蕩平草原之功績!”
這時候,於謙終於聽不下去了,出列憤而指責道:“若不是陛下在西南肆無忌憚地用兵,怎麼會導致如今北部空虛,瓦剌寇邊?大同那血腥的慘敗,還不夠讓陛下明白嗎?如今,陛下召集的大軍裡頭,連夥夫都算人頭,這樣的軍隊,怎可能打得贏兵強馬壯的瓦剌?!陛下若執意親征,為防備那不忍言之事,臣今日就血濺當場,以命諫言!”
皇帝一聽,怒從心頭起,指著於謙就說:“你一介小小的兵部侍郎,懂什——”
他:“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這要命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王振急,王振坐下走狗馬順也急,跳出來說:“於謙,你竟敢犯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來人啊——!”
這時候,也不知是誰,仿佛是個身著綠袍的官員,竟身姿矯健地衝出來,捏緊了拳頭,便往那馬順臉上砸,竟一拳砸出了個五顏六色調色盤來。
“祖宗都顯靈了,你這閹黨的走狗,還在這裡吠吠狂犬,心裡還有點禮義廉恥,敬畏祖宗嗎?!”
這下,便如捅了馬蜂窩,又似炸了鍋。
一下子,滿朝官員們,心中的怒火齊齊噴發,儘衝著那馬順王振去。
不錯!
不止是馬順,便連那禦階之上的王振,也被幾個英勇無畏的綠袍官員衝上去,拖下來,打他,踹他,掐他,唾他!
朱祁鎮一時目瞪口呆,急道:“你們敢——敢——敢——”
那“反”字,是遲遲說不出口,隻有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底下雖滿堂混亂,卻兀自謹慎的張輔一看:
啊,這是祖宗真顯靈了啊。
他想到自己和喜寧那樁舊怨,新仇舊恨重新湧上心頭,於是也衝上去,用力踹了王振幾腳,沒多踹,不是不想踹,而是差點閃到了腰。
他趕緊護著自己的老腰,從人群中重新退出來。
老了,老了,和這群小年輕比不了了。
正好是這退後的兩步,叫他看見了,那成國公朱勇個棒槌,居然還想去護一下王振,他惦記著同為勳貴的份上,拉了成國公一把。
“瘋了?想想你爹。”
朱勇不禁想了自己勳貴的立場。
再看看那陷在圍毆的人群之中,哭爹喊娘,全無人樣的兩人,想通了。
他立刻擠上去,也踹了兩腳,然後振臂一呼:
“清君側,殺閹豎!”
朱祁鎮又急道:“清——殺——”
他還是說不出話來啊。
他好急,也好累。
-
等到意猶未儘的群臣們,從朝堂正中央分開開來後,大殿中間,隻剩一堆馬賽克。
看著,早是沒了呼吸了。
皇帝愣愣。
半晌,如同鬥敗了的雞那樣。
“不發兵……愛咋,咋樣。”
“怎可不發兵!”此時說話的,還是於謙。於謙嚴肅道,“此時應速速發兵支援邊鎮,以守待攻,倚仗城池之力,對抗那蒙古鐵騎,以防他們衝破居庸關和紫荊關。不至如此,還應該把南方的兵馬逐漸調來,全力對方狼子野心的也先!”
“然也。”王直也說,“我們還要派間諜探知也先內部局勢,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他的潛台詞也很明顯了。
皇上,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想帶兵出關打也先,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朱祁鎮又急了:“你們要氣死我——說不去,是你們,說去,也是你——去不去,我就不能說了嗎——”
“祖宗已經告誡陛下了。”胡濙嚴肅道,“陛下得此怪症,正是祖宗的警示,此時,陛下應下罪己詔,向宗廟坦誠罪過,改過從善。”
“你——”
朱祁鎮指向群臣的手,在顫抖。
而更為令他顫抖的事,他注意到,連旁邊那嚇白了臉的小太監,都在胡濙說完話後,不自覺地點了點腦袋,還小小聲說了句:
“是啊。”
朱祁鎮:“……”
朱祁鎮:“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到深處,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