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喵眼睛亮亮的，一瞬不瞬的盯著路邈，那種眼神看得路邈忍不住偏過頭去，但片刻後還是轉了回來。
被幼年時期的自己這麼盯著，其實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路邈自己也不喜歡，但說實話，看著八歲的自己，很多話他著實是說不出口。
八歲的自己是什麼樣？
路家世代經商，在經濟高速騰飛的星際，路邈的童年比起大多數人來說都富足很多，但小時候的路邈卻很少有高興的時候。
倒不是什麼無病呻吟，而是他父母實在是太忙了，兩個大家族繼承人的聯姻，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孩子也是通過機器隨機篩選並且培育出來的，從沒有親自經曆過孕育和陪產的夫妻二人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兒子。
在星際，路邈這樣的孩子並不會遭到任何的虧待，因為科技的發展，已經足夠每家每戶都配備保姆機器人，路邈這樣的身份，身邊更是配備了好幾個不同類型和功能的保姆機器人。
路邈在上小學之前，都沒有長時間接觸過真實的人類。
沒有人教導他、養育他，一切都是機器人代勞，而星際法那時候禁止在機器人身上使用能夠自主學習的AI程序。
小路邈的世界千篇一律，從他記事的時候開始，每一天都如同機器人一樣按部就班的活著，機器人保姆偶爾會評估他的智商和學曆水平，給他安排一些適合他的書籍資料，也會按時給他過生日、陪他玩親子遊戲，但任何情感上的東西，機器人都教不了路邈。
路邈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開口說過話。
他不是不會，而是覺得沒有必要。
機器人已經發展到可以通過人類的微表情、微動作判斷他們的需求，生活在一個機器人王國之中，路邈根本用不著說話這項技能。
當路邈的父母終於想起來自己似乎有過一個孩子的時候，是秘書提醒兩位全星際亂飛的大忙人，路邈需要辦理入學了。
路邈後來從彆人的口中聽說，他的那對父母當時都沒反應過來，一個很驚訝的反問助理：“你說誰？”
另一個倒是好一點，但也隻是淡定的問助理：“該上幼兒園了？藍星上哪個幼兒園比較好，你去查一下。”
這種在旁人聽來很是搞笑的趣聞，在路邈這裡卻驚不起任何的波瀾。
他就像是一個構造精密，無限接近於人類的機器人，這種事情在他的程序判定中，屬於無聊且無用的信息，接收到的第一時間就該丟進垃圾箱。
但後來路邈通過接觸不同的人，慢慢恢複了對情緒的感知之後，從記憶的垃圾箱裡翻出這段過往，卻隻能沉默以對。
沒有人知道，這些話對當時的他產生過什麼樣的影響，就連路邈自己都是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當時應該是有點不開心的。
但他從小就知道，他的不開心不會帶來任何的改變，機器人保姆檢測不到他情緒的變化，隻會千篇一律的問他：“您有什麼吩咐？”
所以八歲的小路邈就放棄了這些無用的情緒表達。
他的父母認為這是一種疾病，帶他去看了醫生，醫生提出的建議是讓他主動的表達自己，並且教給他幾個案例，還推薦父母給他尋找一些互動性強的遊戲，讓他在虛擬的世界中進行訓練。
小路邈於是知道自己應該像旁人一樣，喜怒哀樂、嬉笑怒罵。
但他著實是個新手，父母也沒時間教他，所以剛開始接觸人群的時候，情緒總是變化多端，同學們都說他喜怒無常，是個精神病。
多巧，他後來真的得了病，從大腦開始，全身病變。
路邈收回思緒，垂眸看著陸喵。
他第一次正視這個用自己的生平數據捏出來的活生生的數據生命，看著他那張稚嫩的臉，還有靈動的眼睛，眼前的畫麵飛速的倒退，回到他八歲的某一天。
其實八歲之前的哪一天都一樣，鏡子裡照出來的小孩皮膚細膩，眉眼精致，但灰藍色的眼睛裡永遠是平靜的，就跟身旁守護他的機器人保姆一樣。
陸喵跟他很不一樣。
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樣，即使兩個人長得完全相同，生命軌跡也完全一樣，也會生長成不一樣的兩個個體。陸喵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似乎自動把腦海裡那些不愉快的信息都封存了起來，隻留下自己樂意看到的，然後肆意生長成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樣子。
路邈不答反問：“那你呢？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他可還記得，自己在冗餘數據庫看見陸喵的時候，他跟現在的自己長得一樣，才不是什麼八歲小孩的樣子。
陸喵僵了一瞬，彆過臉看看那邊的柳默，低不可聞的哼了聲：“我不喜歡長大之後的樣子。”
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這麼說有點過分，他又補充一句：“你不是不想看到我？”
顧忌著在直播，他沒說得太明白，但路邈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在冗餘數據庫的時候，看到跟自己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個“路邈”，他確實本能的反感。
沒有人會喜歡世界上出現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更何況還是在路邈心心念念的《理想小鎮》衍生副本裡，拿著他曾經拿到過的字條，做著他曾經做過的事情。
路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沒有。隻是……控製不住。”
他不是故意要排斥陸喵的，隻是他無法接受，自己離開《理想小鎮》之後，會有另一個“他”代替他的事情發生。
陸喵眨眨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
就在路邈覺得這個小時候的自己要獅子大開口，坑他一筆的時候，陸喵卻突然紅了臉，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問你問題呢。你到底為什麼要救我？在你們這些玩家的眼裡，我這種沒用又拖後腿的人，不是死了最好？”
話雖這麼說，但他那雙撲閃撲閃的眼睛，卻明確的告訴路邈，他覺得路邈不是這種人，並且希望路邈如實的說出來，好讓他得意一下。
路邈沉默片刻，到底還是開口了：“為了我防護服的報酬……”
陸喵：“……”
陸喵的臉色在他開口的瞬間就變了，立即試圖堵住路邈的嘴，然而路邈的聲音還在繼續：“而且你現在欠我兩套防護服了，也就是……20公斤的礦石。”
路邈停頓了片刻，補充道：“而且我們暫時還不清楚那些怪物的殘肢能不能正常使用，如果交上去之後發現是惡魔礦石的話……”
陸喵：“…………”
好了，夠了，不要再說了。
他到底是腦子出了什麼毛病，覺得路邈嘴裡能吐出什麼好話？
——明明路邈的生平裡麵就根本沒有這方麵的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