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沉默點頭,將提箱外套都搭在牆邊。
老牧師卻打開話匣子,開始絮叨起來。
“最近附近的孩子也趕到這上課,課本都是萊特自己做的。考慮他手的問題,我向他提議,可以由我們教堂幫忙。就是用紙方麵,開銷會再大一點。”
“文學理學,繪畫作曲,現在又多了外語。您不在的時候,他向我們借閱舊版古籍,已經著手翻譯了。您是哪裡找來這神通廣大的年輕人?”
伊凡不喜開玩笑,因此沒有回答。
但他知道老牧師尚未加進去的一項,還有醫學。
午後四點,緊湊的課程終於結束。
因擇明授課時不僅言語風趣詼諧,還能以淺顯通俗的用語解釋,時而穿插與學生插科打諢,又總能無縫切換將課題拉回,孩子們鮮少有走神疲勞的時候。
他們從不嚷著課間休息,反而遺憾不能再多上幾節。
“好了,萊恩老師再說下去要更累了,孩子們,跟我去後院分點心。”
老牧師拍掌高喊,可算是將這群嘈雜雛鳥領出莊嚴禮堂。
伊凡低頭拿起物品再轉身,擇明已收拾好東西,將他的移動‘問診台’挪出,所有器具整齊擺放,正在消毒
。
這讓以往獨自鼓搗的伊凡大大縮短準備時間,隻需屁股一坐,等著患者上門。
他顧客的病無非是‘窮病’,摔傷撞傷沒有正確處理,小病拖著變成大病,要麼是積勞成疾,沒有治愈一說隻能調養。
細致檢查,快速診斷,伊凡在紙上寫下清單遞向身後,無論何時都能被第一時間接去,最後變成完全正確的藥包,轉交到病人手中。
“祝您儘早康複,夫人。順便一提,您的花很襯您膚色。”
“謝謝,也祝你一天愉快。”
伊凡摘下聽診器,目光不自覺瞟向身邊。
招到幫手問診,差彆不止是更加便利和效率提高。
不同於他,他這名助手永遠微笑示人,關懷細致入微。看似簡單隨口而出的讚美,安撫,調侃,猶如魔咒輕易將病痛所致的愁苦驅散。
以往從來沒人是進來眉開眼笑,出去也陽關燦爛的。
兩個半小時後,問診圓滿畫上句號,伊凡點著記錄本計算,發現病號是以往兩倍有餘。再看應該是最忙最累的助手,正輕哼旋律,背對他清洗用具。
漠然神情沒有變化,伊凡合上手冊,沉聲一問。
“你似乎,很懂醫生這行的學問?有人教過你嗎。”
【係統Z;主人,他在懷疑你,您最好不要讓他察覺出異常,即極度不符常理的現象】
聽著係統又來提前‘忠告’,擇明這回配合地應道。
“當你不用被送去上學,或拉去做工的時候,就會有更多時間自己支配。”他說著脫下工作外套,撫平掛好,“其實泡在音樂世界之前,我對醫術挺感興趣的。年少不懂事,還抱有希望,以為找到治愈臉的方法。”
他指腹撫過銀麵具,自嘲道,“後來才明白,我的臉不能稱之為‘傷’。所以也就沒有治愈一說。”
男人看著他,卻很快轉過頭,不再說話。
夜色降臨,城鎮萬家燈火與漫天星辰遙遙相望,擇明又一次搭乘伊凡的車,安靜地觀望窗外。
“看得人多了,臉也就是那麼回事。”
話說得突然,擇明一時不知如何去接。但他無需為此煩惱,因為對方盯著前方,主動繼續道。
“所謂美和醜,不過隻是五官臉型,骨骼肌肉的差異。真正要看
的還是內在。和腦袋空心,笨嘴笨腮的蠢人呆在一塊,我寧願跟會說話的貓麵對麵。”
擇明張嘴數秒又合上。
【他是在安慰我嗎?】
係統Z也沉默略久。
【係統Z:您覺得是就是】
兩邊都覺得趣味,擇明不禁嘴角帶笑,點頭讚同。
“確實。您說得很對。”
他用上係統Z的絕技,成效果然一流。讓伊凡欲言又止,小動作陡增,最後又化作堅硬石雕,一動不動。
車照舊停在莊園外,避免有人目擊。
但走完一段剛到圍牆邊,擇明發現伊凡的車竟又倒了回來,駛進大門。
這是家裡有人要看病了?
帶著疑惑,他回到花房。
遠遠看見亮著的夜燈,他推門前就已想象到裡麵場景。
艾文佝僂著坐在花架下,光裸的背朝他,身邊是被撕爛的上衣。
那些咬痕,挫傷,毫無遮攔展現在他眼前,仿若一張觸目驚心的抽象畫。
這今天應該被艾文整理過,不像上次亂得像有七八隻狂犬蹂|躪。
擇明拿起自己的外衣,輕手輕腳走去,想替人披上。
由於沒察覺到擇明靠近,艾文反應猛烈,挺身抬臂,做出出人意料的攻擊動作——伸手抵向咽喉,試圖將人摁倒。
但及時看清那張被麵具覆蓋的臉,他轉眼恢複成之前的溫順孺慕。
“對不起萊恩先生、我剛剛、剛剛想事情太入迷了,還以為您是小偷什麼的······”他越說頭垂得越低。
靜默的擇明並未被嚇到,脖子微微後仰,朝下的視線停在少年人頭頂。
他重新為對方披上外套,掖衣領的動作溫柔無比。
“你應該著涼了,去那坐著,我給你倒杯熱水。”
艾文沒有動靜,他亦不催促。隻等對方緩緩抬起臉,主動開口。
“先生······您說,有什麼辦法能永遠不用再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說不願說的話,能永遠不再痛苦呢?”
泛紅的眼眶,和強忍愴然的模樣,與白天的純良天真,笑臉相迎判若兩人。
馬童艾文發生過什麼,之後會如何,萊特並不知道。擇明也就沒有‘預知’參照。
但能肯定的是,七月之後,艾文沒在莊園裡出現過了。
此時沒等擇明回應,艾文
率先手背抹眼角,揚起臉勉強笑道。
“對不起萊恩先生,我跟您說了這麼奇怪的話。我就是情緒太亂了,很可能著涼,凍壞腦子了哈哈哈。請您原諒。”
擇明搖搖頭,表示沒關係。並轉身取來矮桌上的書本,將夾在其中的乾花書簽遞給對方。
滿天星是發飾,玫瑰是翅膀衣裙,兩片乳白曇花組成迷你臉龐,神似他佩戴的新麵具。
艾文又驚又喜,“這——您是給我的嗎?”
“我很遺憾,你的問題我也無法給你答案······”
不曾聽過的語言怪如海妖吟唱,艾文困惑抬眼。
艾文:“嗯?您剛剛說什麼?”
“一位他國詩人的絕筆。”擇明解釋道。
“我踏進牢籠,我無所畏懼亦不心傷。因我已將愛與希望,永遠留在囹圄之外,新日黎明之下。”
少年人懵懂困惑,卻移不開眼。
這一刻的萊恩先生,不太像他印象中的。
但有著更為強烈、難以抵抗的吸引力。一度讓他忘卻身體之痛,內中酸楚。愈發心之向往,想要奔去。
察覺自己失態,艾文手忙腳亂收起書簽,轉身匆匆告彆。
“十分感謝您,萊恩先生、晚安。”
擇明走到門邊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儘頭。
【係統Z:很美的詩】
不再是‘您最好你最棒’體係,擇明不禁挑眉道,“你真這麼覺得,Z?”
【係統Z:是的,儘管不怎麼押韻】
喜悅透過眉眼顯露,青年一雙眼眯成彎彎月牙形。可遠處小徑上的煤油燈光,又讓他笑容褪去。
韋執事提燈,表明來接他的意圖,但並沒說是誰。
但站在東樓琴房門口後,擇明為難得眉毛打架。
“我不知道是否該告訴您。我其實上次就已被人告知,我不能再來這了。”
韋執事正用鑰匙旋開門鎖,聞言微不可見輕歎一聲。
“萊恩先生,這次依然是夫人的意思。我也不能擅自替她做主。”
“這······”
幾乎如趕鴨子上架被領進琴房,擇明彆無選擇。不過這次韋執事知道為他留了一盞燈,照亮整個空間。
環視琴房,撫摸牆壁浮雕,他就是不去碰那架鋼琴。
最後乾脆席地而坐,合眼作冥想狀。
【係統Z:這還有其他人在,主人】
聽係統提示,擇明淡定如常。
隻因進門起,他就感覺到一道視線緊隨著他。
等剩餘的煤油燃儘,琴房回歸幽暗之際,身後類似門扣打開的輕響,終於讓擇明重新睜開雙眼。
轉身回頭,黑暗中大步走來的人眼含怒光,昳麗臉龐因慍色仿佛綻放得更美豔。
而他二話不說,揚手朝擇明頭頂重重揮下短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