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她這幾天情況時好時壞,我們有時候很難控製住她······”
兩人小聲交談著,身影沒入亮敞門後。
而他們殊不知,早該走遠的擇明正匿於附近樹林,窺探中把他們的話聽了一個大概。
“這下可不好,”擇明皺眉苦惱道,“霍驪小姐,不喜歡我精心籌備的禮物怎麼辦呢。看來,要再準備一份道歉禮了。”
仿佛是心情低落,他折斷小半截嫩枝,一條條剝下樹皮。
邊走邊用這散發澀味的材料編織,最後完成他手心的一隻並蒂花。
兩朵花綻放,末端相連密不可分。
來不及向係統炫耀自己的新手藝,擇明瞥見花房燈火通明,即刻將花藏於袖中,推門而入。
裡麵站著的人果然是霍子驥,他換了一身鬆散衣服,自帶板凳酒瓶酒杯,腳板踩踏地麵,不知在打什麼節拍。
未等擇明進屋,霍子驥便著手倒滿半杯葡萄酒。
“從不遲到的老師,您今天可讓我好等。我特地爽了其他人的約在這守株待兔,結果你快半夜才來。唉,我就不要求您賠禮道歉了,喝了這杯,跟我一起慶祝如何?”
他一句話說死,口吻破天荒的尊敬,擇明難再拒絕這杯深紅且散發醇香的液體。
持杯搖晃,漾起淡雅波紋,葡萄釀就的‘甘露’已充分醒酒,聞不到絲毫雜味。
“Cheers。”
低聲慶賀,杯沿輕輕相碰,霍子驥率先脖子一仰,喝酒如灌水飲下大半。
在這他無需遵守死板無趣的餐桌禮儀,也能欣賞年輕老師嚴格按步驟品酒。
觀色澤,晃酒杯,聞酒香,舌尖卷起酒液小口啜飲,解析餘味,闔眼沉浸其中。
像鑒寶人在博物館評析藏品那般,霍子驥聚精會神,灼灼目光如鐵釘牢牢釘在對方身上。
當擇明品酒完畢,他也揶揄一笑問道。
“你不會,是第一次喝酒吧?”
“這種如舞女在舌尖翩躚的佳釀,我確實是首次接觸,大開眼界。”
霍子驥一挑,以莫名自豪的口吻說道:“摩涅塔女神。撇去它躺在我家酒窖的年數,它的初始價值滿打滿算,勉強抵得上你今晚一場表演秀。”
擇明若有所思嗅著酒香。
少頃,他皺眉喃喃道。
“摩涅塔······掌管記憶的女神。恕我直言,這個名字不太好。”
他在燈下舉高酒杯,光線穿透玻璃與純淨酒質,形成散開的路線。
“要知道,人的記憶是個遺禍萬年的小畜生。”
“它能比奸商狡猾,比暴|君更殘忍。”
“上一秒它還向你示好,讓你待在其樂融融的溫馨聚會裡,下一秒又不由分說,把你踹進你抵抗最深,不願麵對的犄角旮旯。可是你又不能譴責詛咒他,因為它是由你誕下的孽種,嘖,古怪多變的魔童······”
男中音圓潤聲線迷離,傾吐如同詩人吟誦,淺淺憂鬱氣息令人聯想起雪鬆味,清冽苦澀。
不知是聽入神,還是為紅酒潤色後的雙唇著迷,平時最煩長篇大論說教的霍子驥,這會兒竟從頭到尾沒打斷過一次。
還是係統在擇明休息間隙試探一問。
【係統Z:您是喝醉了麼,主人】
擇明正與霍子驥互相斟酒,對方也打量著他疑惑。
“你不會就這樣醉了吧?”
擇明咂嘴,同時答複兩位。
“我什麼時候喝醉,我會知道並且提前告知的。以免妨礙到彆人,引起大災難。”
霍子驥先是愣住,左眼大右眼小,雙肩發顫最後終於忍不下去,捧腹大笑。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從板凳栽下去屁股沾滿泥,他再直起腰時麵露興味,用腳踢出藏在桌下的木箱。
木桌給他清空當作酒桌,其餘所有東西則被他抱起來,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老師,您可不能教壞學生,信口開河胡編亂造。您得證明給我看,我才相信呀,”他說著,又拔掉兩瓶酒的軟木塞,“您與學生我,比試一番如何?”
酒精催生戰意,擇明哼出一聲笑,兩手相疊十指交叉,坐下躍躍欲試。
“這正合我意,三少爺。”
覺得外套悶熱,影響發揮,擇明語畢揚起頭解開衣扣。
視線被覆有傷疤的脖頸勾去,霍子驥的深幽目光又暗沉了一個度,胸膛因過猛呼吸伏起。
恐怕十幾天前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有對自己所認為的‘醜陋汙物’,產生不可言說之欲的時候。
想起什麼,他又不得不暗暗自嘲。
年少愚蠢無知,竟不懂世間凡人,尤其是其中某類,根本無法以美醜善惡等種種絕對界線區分的。
拚酒第一回合進度緩慢,競賽雙方皆是熱身狀態,一邊閒談著,一邊添酒碰杯。
“我有個困惑想問你很久了,”霍子驥背靠花架,恣意翹著腿,“你到底看上我那活死人大姐什麼,彆說牽手接吻睡在一起了,你連她的麵都見不著。難不成是財產?儘管我們都當她嫁不了人,老頭也從來沒準備過嫁妝,不過分遺產時沒意外的話,她能拿到的數目絕對不少。”
手支起下巴,擇明眨著眼,模仿著石像沉思。
當霍子驥以為他醉糊塗時,他忽然撲哧一笑,回答含糊其辭。
“說來慚愧,我對霍驪小姐抱有的,不是男歡女愛的貧乏念想。那種情感,往往隻能持續到雙方鐘情平淡,熱戀消退。”
霍子驥半開玩笑道:“聽你這話說的,難不成你不是單相思,而是和她兩情相悅?妄想症嗎?”
那更荒謬了。
“妄想症多見偏好自私的人身上,由於太在意自身而走火入魔,抓不住各種雜緒。”
擇明借助酒杯弧形表麵和自己對視,像是與真正的萊特·萊恩相望,聲如喟歎。
“到頭來,成功騙了自己不夠,於是轉向欺騙他人,試圖糾正臆想中的錯誤世界。”
“不過······我雖然心存私欲,但那無比單一純粹。像是一份樂趣,”話鋒一轉,擇明趁霍子驥不備,越過木桌替人加酒。
沉浸思考中被偷襲成功,霍子驥卻是又驚又喜,手戳著空氣,仿佛能戳在使壞者的鼻尖。
“好啊你,這下我非得跟你比到底,把你灌醉不可了。”
擇明悠悠坐回原位,炫耀似得搖晃自己空半截的酒瓶。
右眼單眨,笑意狡黠,他再次認真強調道。
“我說過了,三少爺。我什麼時候醉,我自己會知道,並且提前告知的。”
酒香四溢,彌漫花叢,這間拱頂花房經曆了熱鬨到安靜的過度,這場拚酒也終於落下帷幕。
戰局結果是霍子驥趴倒木桌,不省人事,擇明飲儘自己杯中的最後一滴,滿意忍下酒嗝。
“看吧,Z,我沒說我醉,我就不會醉。這次是我贏了呢,問心無愧,”他邀功似得搖晃空杯。
【係統Z:您問心無愧贏的前提是,您期間沒有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將您的酒倒到三少爺杯子裡】
擇明嘖嘴糾正:“這可是拚酒必備的技巧,Z。”
花房吊床對於睡慣大床的霍子驥來說不太合適,擇明收拾完殘局,架起人向主宅走去。
霍子驥臥房在二層很好找,上樓台階不高鋪著地毯,擇明搬運得還算輕鬆。
而巧得不得了,今天在二樓小廳守夜的正是米婭。
米婭靠牆昏昏欲睡,聽到聲響一個激靈站直。看清來者,她驚詫不已。
“萊特?你怎麼在這——咦?這不是三少爺嗎?!”
擺手示意對方小聲,擇明往走廊探頭,問道。
“你知道三少爺臥室在哪麼,幫我把他送回去吧。”
平日裡霍子驥沒少乾宿醉不歸,或喝得爛醉自己倒在莊園的事,所以米婭沒有多想,連忙上前在另一邊撐起霍子驥,往正確方向走。
可旺盛好奇心再加上今晚聽到的新奇‘傳聞談資’,安頓好霍子驥後,她忍不住試探道。
“萊特,你今天今晚也去那個劇院了嗎?我被安排在後廚,一點意思都沒有。你是不是有和客人們在一塊啊。”
擇明正為霍子驥蓋上薄被,動作一頓。
以為他是猶豫怎麼回答,米婭更加亢奮,湊近道。
“你告訴我嘛,我絕對保密。不對所有人包括我姨母說——”
擇明轉頭示意她噤聲,目光遊移,像跟隨著某物。
“你聽到了麼,”他壓低聲音道,“有人下來了。”
擅自離崗的米婭方寸大亂。
“糟糕,不會是梅爾夫人突擊檢查吧,如果是霍夫人就更慘了!”
她驚呼著作勢要衝出房間,卻被擇明拉住,躲在虛掩的門後。
二人恰巧捕捉到一個黑影,它於最幽暗的樓梯口轉彎,眨眼下到一層,不見蹤跡。
米婭揉揉眼睛,困惑之餘,心裡不住的發毛。
“萊特,我突然想起來,我姨母曾告訴我,這宅子其實傳聞鬨鬼,說是有兩個亡靈一直遊蕩在這裡······以前有仆人守夜,就、就親眼撞見過,太可怕了。哎、你去哪?”
擇明步子沒停,轉頭回答:“我還從沒見過亡靈,不知道能不能跟它去一趟地獄深淵呢?”
聽這充滿期待的探險語氣,米婭阻攔不及,眼睜睜看人沿鬼魂離開的路徑追去。
一樓茶室,仆人進出的專屬通道,繞開岔路來到露天長廊。
踩著光滑石板路前行,數到一百九十九步,正好抵達那隻亡靈奔赴的地獄之門外。
東樓那間新琴房。
不算上今日,擇明總共來過三次,眼下情形與最近那次相近,隻在某些微妙之處不同。
黑白琴鍵,八十八音,屋內的彈奏者不知是誰又有幾人,竟能使琴音瘋狂似暴雨傾盆,比擬千軍萬馬,驚濤駭浪。
擇明推開木門的聲響輕易被曲聲淹沒,入眼便是那長發黑衣的彈奏者,雙臂幾乎橫跨鋼琴兩側,在低音高音兩個區域彈奏。
那已不能稱之為彈琴。
男人將鋼琴這一物件視作他獨權製裁的沙場,而能與他作對博弈的,隻有他自己。這甚至還是他準許的。
瓶口極細的器皿,絕不慷慨施舍,絕不感恩接納。獨留最初存在的未知溶液,能是瓊漿玉液,也能是腐朽死水,無人知曉。
因這瓶子,就不曾有人觸碰打開,刨根問底過。
聆聽暗含憤怒的琴曲,擇明描摹著那尊瓶子可能的花紋材質。
雙手交錯按音,手肘重重敲出衝撞神經的和聲,仿佛能撬開人腦,灌輸進無數瘋狂扭曲的呐喊。
回頭看向擇明時,男人還在喘氣。
月光透過玻璃,他的幽深黑眸竟能像貓眼一樣瑩瑩發亮。
幾乎是在男人起身彎腰,將琴凳掄來的同一時刻,擇明就已做出閃躲姿勢。
“哐——”
拋丟力氣極大,椅子砸在牆上轟響,四分五裂,一旁的落地窗似乎都在簌簌震動。
眼見第一招失敗,男人俯衝堵在門前,反手上鎖後即刻抄起琴凳殘肢,一氣嗬成。
凳腿斷裂的地方凸起無數尖刺,鋒利可戳破手掌,若位置不對傷及哪處動脈,能預見血流成河的慘狀。
他的追殺緊逼來得無緣無故,像是沒頭沒尾的驚悚小說,且怒火狂盛使他體力暴漲,攻勢凶猛。
與男人相比,擇明正值微醺,處處占在下風。
又一聲沉悶鈍響,他被身法快如鬼魅的劊子手摁倒在地,毫無懸念。
咽喉被掐,擇明在對方身下動彈不得,隻能以左臂奮力相抵,不讓錐形木刺破開頸動脈。
好在追逐時的突然爆發消耗男人大部分體力,如今他也是硬撐使勁,就看雙方誰先認降。
男人察覺異樣,是在他發現僅有他自己在急促吸氣的時候。
受製於他的青年褐發散開,鋪成淩亂扇形,純色內襯衣領不複服帖,像白薔薇經受蹂|躪萎蔫打開,即便如此,麵具下的嘴角依舊掛著一抹去不掉的從容微笑。
趁人短暫走神數秒,擇明迅速扼住那隻攥緊木刺的手。
“鬆開。”
男人咬牙切齒卻不魯莽,正暗暗蓄力,預備下一次乖戾突襲。
擇明:“鬆開後,您要對我做什麼呢?”
對方不屑於回答他,沉默著以膝蓋重壓他腹部。
令人費解的畫麵再度於男人眼前出現了。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青年連唇角彎起的弧度不曾變化。
以為是麵具遮掩神情影響判斷,男人二話不說伸手,想拽掉麵具。
行動過於倉促,極易暴露目的。正因如此,他又被擇明偏過臉巧妙阻攔,鬆懈一瞬,左右兩手被雙雙反製。
如驚弓之鳥即刻彈起,男人輕鬆甩開擇明束縛,連連後退數步緊靠牆根。因為那根本沒用力。
一場短暫卻波折不斷的對峙終止。兩名鬥士誰都沒得逞。
擇明扶額倚著鋼琴,對著突然膽小的暴|君,他又問道。
“您準備怎麼對我呢?”
沒有回答,沒有靠近意圖,他站直欠身行禮,將問題徹底補充完全。
“請告訴我,您準備怎麼對我呢,小姐。”
男人如遭雷劈,挺直後背。
當擇明緩緩走來,身體微晃,他仍因震驚做不出反應。
“我先提前向您道歉,小姐。”
男人好看兩道柳眉擰在一起,貼在身側的手抽動。
“我現在,真的要醉倒了。”
“能陪您的時間······也到了。”
閉眼馬上昏睡的行為完美印證原先的說辭,擇明前後左右沒有支撐,眼看後腦將重重著地,一隻手將他拽住,迫使後仰改為前傾。
他沉甸甸的,能嗅出濃鬱酒香的腦袋,不偏不倚搭在唯一清醒的人肩頭,墊著勝似綢緞的黑發。
“嘖······”
空曠幽靜的琴房,亡靈發出不滿又無可奈何的抱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