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這場日複一日演繹的戲劇如約而至,且臨近尾聲。
天色暗淡如為舞台降下深紫帷幕,告知人們該歸家休息。這時間點, 擇明卻受伊凡·貝內特引領, 抵達比霍家莊園更偏遠的港灣。
三十多年前, 海上商貿興起,各處碼頭便榮獲不夜城的頭銜。
進出貨物,撒網捕撈, 臨海作業熱火朝天, 那會兒連乞丐也紛紛轉行來港灣謀生。
如今, 鐵鏈木欄將海岸封鎖, 廢棄倉庫成了陰森鬼屋,最邋遢的流浪漢都不願將就, 對此唯恐避之不及。
伊凡一言不發領路, 到封鎖線時隻打手勢示意擇明彎腰, 從半人高的破洞鑽過。
二人最終停在年久失修,早已坍塌的燈塔前。
風撩波浪,大海這件自然樂器奏出陣陣宏偉濤聲。
擇明聆聽著,忽的輕笑道。
“賣氣球的巴特先生, 曾分享過我很多有關這片海港的趣事。但多是海妖傳聞、鬨鬼事件之類嚇唬人的怪談。”
帶他來的伊凡在五步開外, 像沒聽見他聲音,兀自踢動砂石。
擇明俯身拾起塊頁岩, 握於手心。
岩石扁平筆直,棱角銳利, 將它舉著置於伊凡背影旁,兩者都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陰沉石頭。堅硬外表下, 藏著一樣的易脆質地。
來時沒細問地點,但這不代表他猜不透伊凡·貝內特最難忘懷的地方,到底難忘在哪。
“我印象最深的故事,是巴特先生的朋友親身經曆的。”
擇明把玩石塊,繪聲繪色說起故事。
大概五年前,商販巴特的朋友,一名老郵差曾為躲債搬遷於附近居住。
老郵差嗜酒如命,每晚必定外出喝得爛醉,最後搖搖晃晃自己返回住處。
那天夜裡,郵差又一次酩酊大醉回家。好在他意識還算清醒,能自己走路也記得辨彆方向。途徑碼頭,尿意突然來襲,他稀裡糊塗跑到木欄邊撒尿。
就此,目睹今生難忘之景。
空蕩寂寥的廢棄港灣失去月色施舍光源,本應如海麵漆黑無邊。
所以他根本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有一團火在海邊緩慢移動,忽閃不停,最終憑空消失。如幽靈,似魅影。
或者說,那就是名亡者用僅剩的靈魂燃燒成光,徘徊沿海岸邊。
後來不止老郵差,近年來途徑港灣目擊到幽火的各路人馬,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百來號人。
簡短故事結束,唯一的聽眾終於願意互動。
“十分無聊。毫無營養的荒誕胡謅。”
伊凡評價道。
察覺其中不快,擇明適時上前賠笑。
“畢竟是人生中為數不多可吹噓的節選。經曆儲存成記憶,容易被私人情感左右,添油加醋。信與不信全看個人,所以請彆對它們要求太高呢。”
伊凡不禁冷哼,轉移話題。
“那麼,你現在有靈感了麼。最好一次性三個作品都補全,我相信你肯定有這實力。”
將誇讚說出刻薄意味,這大抵是伊凡醫術之外最為人稱道的‘優點’。
以往人們早打退堂鼓放棄套近乎,省得自討沒趣。擇明卻像賴上伊凡,偏寸步不離閒扯,中心圍繞孩子們居多。
按理來說,戴維出事後風頭已過,腹蛇幫派不會再因為他找這群孤兒們麻煩。某位日理萬機的醫生不必貢獻私宅,收留一大幫孩子吃穿住全攬。
可伊凡非但沒請他們離開,反倒培養起小助手。其中當屬尼爾最令人意外,這男孩掌握基本讀寫後,竟對醫學展露出濃厚興趣。
苛刻如伊凡,也不禁對其讚賞有加。
偶爾被活潑率真的孩童簇擁,或求教,或撒嬌,笑容頻頻造訪他的冰冷臉龐,融化眼中的疏遠寒意。
這是與他以往單純進行義診截然不同的回饋。
仿佛他真的又有了家,有了一群失而複得的兄弟姐妹。
追源溯流,一切要從七月某日,萊特·萊恩推開教堂大門,向看診桌,向著他,身後迎光微笑走來開始。
浪花拍打礁岩,風流裹挾腥鹹水霧。
伊凡一句句應聲,心緒愈散亂飄飛。
原因有為自己,但更多是為萊特·萊恩。涵蓋他們兩人各自的過去,未來,包括正相處的當下。
火柴擦響,勾回失神者心魂。
擇明兩指撚著細棍底部,火光閃爍頂端,將他指腹與臉頰鍍上一層溫暖橘黃。
“不知您今天是否有帶您說的‘病患嚴禁接觸’的東西呢?”
對這不聽話的病患,伊凡徹底放棄管束,一掏衣兜,拿出鐵盒。他不愛抽煙,煙盒卻一直隨身攜帶。
擇明接過卷煙,不急於點燃,隻特地抬起右手。
“看,伊凡先生。這像不像那故事裡的火色靈魂?”
話音剛落,右手翻轉,火柴於指縫交錯穿梭。從掌心到手背,焰心蹭過肌膚。
他竟膽大妄為地玩弄炎火,這萬物生靈忌憚最深的惡霸。
火點明暗交替,間隔固定。若忘記它其實能輕易燒毀人的肌膚毛發,燒乾血液肌肉,這不失為一場神奇雜耍。
然而目睹畫麵,伊凡臉色驟變。他一改平時沉穩,出手製止語氣急躁。
“快鬆開!”
孰料對方左閃右避,捏著危險火種。
挑挑眉,勾唇角,挑釁頑劣十足。
一來一回爭搶,二人腳下砂石如水花被踩踏濺起。執著撲滅小火卻苗屢屢失敗,伊凡逐漸惱怒,激烈情緒上湧。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很久沒聽到過自己這種暗含驚恐的怒斥聲了。
“你常常來這地方,對麼,伊凡。”
男人動作一停,頓時啞然。
“是因為這裡······這個舊地令你熟悉,懷念,安心。或許,再添點悔恨與決意?”
手腕再轉,火柴於燃儘前回歸原位,夾在擇明兩指間。
“您功成名就,躋身於屈指可數的一流醫師行列,備受敬仰。最該替您自豪,最會為您感到高興的人,他們看到了嗎?”
話語尤為刺耳,卻不及下一句更衝撞防線。
“您不惜剝離情感與訴求,意圖與醫者誓言背道而馳,就為選擇一條與職責相斥的路徑嗎?”
察覺失態故而拚命調整呼吸,伊凡沉聲反問。
“什麼路徑?你剛才說的,我一個字沒理解。還有,我是否該再提醒你一遍,你是來找靈感的。不是特地找個地方來耍我的?”
時光宛若倒流,回到他帶救援去找戴維解救對方,卻見這人毫發無損走出黑暗角落,興致隱隱發作的時候。
他至今不理解,這銀色麵具,微笑臉龐下閃爍著的,到底是何種火色。
他所清楚的,是他誠心敬佩這人的才華橫溢,獨特想法。觸動於彼此相似的遭遇,憐惜對方更為不幸的磨難生活。
“您與林威廉先生相識,為何又要在某些時候故意裝作是陌生人呢?”
新的問題,伊凡答不上來。
更準確的說,他不該擅自決定回答。
見男人雙唇緊抿,堪比守門獄卒鐵石心腸,擇明丟掉火柴,燃起新的一支。
“您讓我想到一位令人惋惜的朋友。艾文。”
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聽到那名字,伊凡不禁心中一凜。他強忍詫異反問。
“艾文?誰?”
若說開口前他還抱有僥幸心理,那當青年一字一句替他道出正確答案後,那點僥幸與強裝的鎮定被撕得粉碎。
“是和您一樣,被冷酷棋手操縱擺弄,不可忤逆指令,不準擁有過多自我行徑,隨時會被舍棄性命的棋子。”
“但最令我傷心擔憂的,還是你們不劃算的抉擇。為一個重合的複仇目標,甘願淪落至此,像個囚犯在監牢苦大仇深,毫無歡樂希望可言。”
原先沉默是為逃避回答,此刻短暫無言是因震驚顫栗。
伊凡:“你為什麼、你知道?!是林先生他告訴你了?”
擇明搖頭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