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陣腳步聲傳來,伴著熟悉聲音,散漫調侃。
“我倒沒想到,貝內特醫生家也是這種氣派裝潢。就是這地毯是件煞風景次貨,不太合適擺樓下迎接客人吧,老先生,你主人眼光著實有點差。”
“先生,請您先在樓下等······”
“這可就不對了,老先生,怎麼說我還是你主人的雇主,我來這結果你卻讓我乾等?”
老管家極力勸阻,霍子驥悠悠直逼上層。
不偏不倚,與擇明一批人迎麵相遇。
手捧一束火焰蘭花,衣褲色彩亮麗,霍家三少這身行頭任誰瞧了都要咋舌。
勞爾搭上擇明的肩,捂嘴怪笑道,“我先前一直覺得奇怪,傳聞中的花花公子三少爺怎麼一副萎靡不振病馬樣。看來,今天是重振雄風了?”
“早上好。我昨天回去又琢磨了會兒,一朵乾花顯得我堂堂霍子驥太小氣。喏,送你。”
露水點綴花蕊,芬芳沁人心脾。
這並非霍子驥初次獻花,卻是他初次期待著被接受。
如他所願,擇明雙手捧過。儘管反應平平無奇。
“有勞您費心了,其實您不必聽霍先生要求專程過來的。畢竟您時間寶貴——”
“是我送你的。”霍子驥嘖嘴打斷,香檳色小圓帽拿在手裡轉動,頗有炫耀自滿之意。他一再強調道,“與霍子鷺無關。”
揶揄笑意消失,勞爾站直了身體在擇明背後不著痕跡窺視。
不一樣了。她暗自詫異。
眼冒露骨精光,笑容風流放肆,言辭無所顧忌。確實與她印象中霍子驥該有的麵貌相似。
但台階上的人有如珠飾再經打磨,揭開石層下更為純粹單一的內在。
此刻麵對霍子驥,擇明將花摟近胸膛。
“您屋裡那株火焰蘭,怎麼樣了?”
霍子驥唇角的微笑消失,轉移進一雙黑眸深處。他戴好圓帽,動作緩慢而刻意,以便他能長久凝望上方那對‘藍海寶石’。
“它趁人不注意,翻出花盆了。大概癡心妄想,要往天上逃。”
“失去花盆保護支撐,它萬一摔在地上要怎麼辦?”擇明又問。
停滯隻是數秒,金發青年聲調高揚。
“那就摔得粉身碎骨,變成他人腳下塵土算了。好歹,它已經見識過真正天幕,而不是天花板上油漆塗成的仿品,粗製濫造。”
倆人一來一回說謎語,勞爾輕撓耳根,參不透意思。
送花並非霍子驥唯一目的,他此行還有著將霍家‘四少爺’接回莊園慶功的用意。
‘回家’不止是為宴會,而是就此長住。
“是霍子鷺問過那老頭子後的決定。”霍子驥在樓下解釋道,“也不知那老頭子跟霍子鷺吃錯什麼藥,那件事之後竟然還敢在同一個地方舉行宴會。請的客人更多更難糊弄。估計你是重頭戲啊,哥,所以我特地來接你了。”
年長霍子驥幾歲,忽然聽這親昵稱呼,擇明為瑪吉編辮子的手一頓。
有點介意。
“三少爺請不要拿我開這種玩笑。”
難得讓對方吃癟一點,霍子驥偏不改,左一口哥,右一口親愛的三哥。
勞爾旁聽著雞皮疙瘩都滿地,抓起大把櫻桃嫌棄丟去。
“快閉嘴吧,霍子驥少爺!你的貞操是門前踩黑的地墊了,就彆再丟臉了!”
有勞爾帶頭,圍聚大廳的孤兒們不再拘謹,逮著手邊物品開始往這位客人身上招呼。薩沙尼爾被擇明委任領班,謹記教誨不做壞榜樣,但攔著弟弟妹妹時,薩沙冷哼提醒。
“往他褲|□□丟,傑米。瑪吉,你瞄準他鼻子。”
她格外討厭這光鮮亮麗男人的笑臉,特彆是當他看著他們的萊特時。
被群小鬼喊打喊罵,霍子驥是從來沒想過的。東西砸來不疼,無奈攻擊密集閃躲吃力,隔靴搔癢也會氣急。
吸氣正欲發作,不料與外圍嘴角噙笑的青年四目相對。
對方什麼也沒說,眼神亦不含警告,他就先妥協一歎,護住臉威嚇起來。囂張又幼稚。
“好哇,我不發威你們一個個當我好欺負?小東西們,今天就讓你們看看我霍子驥哥哥的厲害。”
他卷起袖子甩掉外套,張牙舞爪偽裝惡獸撲去,抓到孩子便壞心眼原地轉圈。
年紀小的孩子不懂薩沙的厭惡,有人一起玩耍便是開心事,僅次於和萊特老師相處。他們發出興奮笑聲,尖銳卻不刺耳,如搖晃鈴鐺,能吸引喜愛嬉笑的林中妖精。
然而大廳側門,伊凡專程修建的病房長廊內,步伐顫巍的老婦明顯不是引人遐想的美麗妖精。
男孩傑米被霍子驥追趕,他與女孩卡麗手拉手向側門跑去,他們一不留神筆直撞上物體,往後栽倒。
地板涼又硬,但這群孩子不會輕易為疼痛受傷哭泣。在擇明教育下,兩人起身後照舊笑臉相迎。
“對不起,我們剛剛沒看見就撞到······”
道歉越來越輕,男孩發怵,護住女孩後退。
臟汙衣袍仿佛爛進肉裡,黑發汙垢遮擋老婦五官,獨留一雙布滿血絲,瞪紅猙獰的雙眼。
牢記教誨,傑米勇敢挺直身體警告‘怪物’。
“彆、彆過來,我不會讓你傷害我們的。”
霍子驥正被勞爾逼迫給幾個孩子當馬騎,毫無形象可言。發覺遠處動靜,他即刻起身趕來。左右各扯一個小孩,他打量這坨黑物連聲嫌棄。
“什麼玩意兒?人?誰讓她進來的?”
他牽起兩名孩子意圖後退時,兩個意外接踵而至。
婦人全身顫抖爆發獰叫,憤怒而絕望,繃帶纏繞的手拱起如爪,猛撲而來。
另一邊,管家開門領進又一位訪客,朝廳堂前行。
發狂咆哮震得霍子鷺心中猛顫,恍惚間以為是自己失控。然而等他抬頭衝進廳中,卻見霍子驥定在抬腳踹人的動作。
萊特·萊恩正攬著一個疑似瘋病發作的人,輕拍輕哼,柔聲安撫。
那樣的小心翼翼,視若珍寶。
一口氣直提胸腔卡在咽喉,霍子鷺掐握手杖柄端,用力之猛令關節哢哢脆響。他像嬰兒初次學會最基本的厭棄,記恨奪走他手中玩具的一切物體,哪怕是衣裳顏色,手指根數,還是肌上油漬,無緣無故烙進心底。
作為整座宅邸的主人,伊凡現在才匆匆現身。
他為躲避萊特·萊恩糾纏閉門不出研究學術,被瘋婦呐喊驚動下樓。他停在台階中央,俯瞰這幅難以描述的光景。
有句話倒十分貼切,所有令他頭疼的家夥都在這了。
“啊,啊啊!”
沒有舌頭,婦人發出怪聲,扯著擇明衣袖。
“您在找您的娃娃是麼?彆擔心,您看,他們在裡麵好好的呢。”
擇明指向後方,兩個樹枝娃娃安靜躺於大理石板,應該是老婦剛才神誌不清,自己掉了。她踉蹌奔去,焦急撲跪在地,捧起摔散部分痛苦嗚咽著。
青年不介意她臭氣熏天,蹲在一旁,經她同意才著手修補人偶。
“給,這次請好好保護他們。”
奪過,低頭,匍匐著爬進側門摟抱人偶。婦人表現始終未變,全然沒回應外界,即擇明過分貼心的幫助。
氣氛在擇明起身回頭,率先朝霍子鷺鞠躬時緩和。
“霍先生,剛才事發突然沒能第一時間迎接您,我對此萬分抱歉。”
霍子鷺淺笑擺手不追究,但探求目光鎖定不該在這的某人。
“三弟怎麼會在這?我記得,你應該和韋叔一起核對請帖名單才對。”
對於他話裡話外不滿譴責,霍子驥睜眼裝傻,歪斜著靠上躺椅。
“啊,抱歉,我忘了這茬。不過那種事家裡隨便一個仆人都可以做啊,大哥。”
忽然間的忤逆尚在霍子鷺意料之中,如今比起發狂發怒,他更在意這不成器三弟的轉變原因所在。
“話說回來,大哥怎麼想到要來這?派對是晚上,客人要中午才陸陸續續到,您不該先陪老頭子,好讓他親自簽下遺囑,提前把家產交給你麼?”
“霍子驥。”霍子鷺目光與語氣一樣瞬時冰冷,“不可對父親不尊重。”
“尊重?”
金發青年捧腹大笑,末了指尖頂起圓帽旋轉,好整以暇上前。
“你不要那麼虛偽嘛,大哥。你我都不喜歡那老家夥,反過來,他也完全不在乎我們。事到如今不如乾脆直爽些,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放開了講。否則······你可真是深得他真傳,要活成下一個他了。”
激怒是電光火石的一瞬,華貴男人瞋目切齒,在對視間克製著暴虐情緒。
眼見形勢不妙,倆兄弟頗有拔刀相向的苗頭,宅邸主人扶額找尋在場唯一能勸架的對象。
剛才站著鞠躬的地方沒有,孩子們身邊沒有,興致勃勃看戲的勞爾附近沒有。
伊凡·貝內特感到晃神,無意中望向高處樓梯。
在他的位置,視線被扶手遮掩。即便如此,他仍清晰捕捉到麵具青年深邃藍眼中的興致。
像了。
藝術一竅不通卻悉知所有人體構造,醫師伊凡隻覺得紅黑線條浮現,巨幅畫報逐漸與這逆光身姿疊成重影。
手提小小行李箱,擇明眼眸下瞥,與發怔的伊凡對視後加深微笑。他的察覺過於敏銳,使以沉穩出名的醫師一陣心驚肉跳。
擇明下樓剛站定,孤兒們一擁而上。
“萊恩先生,您是真的要走嗎?”尼爾目光哀求,“可是我、我還有很多問題沒請教您。”
薩沙抱起瑪吉,小女孩伸長手向擇明討要擁抱。
“說好要帶瑪吉去野餐的,野餐。萊特不能反悔騙人。”
“能不能請您再晚點走,萊恩先生。我們還有禮物沒送您。”
······
每個人都在說話,非但不聒噪,反而能聽得一清二楚。幼小孩童言行尚有任性成分,可大孩子舉手投足文質彬彬,猶如被書皮包裹的破詩集,麵貌煥然一新,同時沉澱著厚重底蘊。
被他們包圍,擇明因不舍犯難。他看向在場最具話語權的霍子鷺,尚未開口,孩子們紛紛調轉祈求對象。
“先生,如果您要帶走萊恩老師,能不能也讓我們留下。”薩沙不再是曾經的小母老虎,她甚至記得要屈膝行禮,言辭無比誠懇,“我們知道您需要萊恩老師幫忙,但我們更離不開他。他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我們唯一依賴信任的兄長,一直照顧保護著我們。”
“而現在我們也想儘一份綿薄之力,保護萊恩先生,幫到他任何事。也是您的。”尼爾上前補充,深深鞠躬,“拜托您了,我們絕不會給您添麻煩。我尼爾·萊恩以我的名義,人格,以及靈魂起誓。”
這番論調由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決絕說出,沒有什麼能更震撼人心。
儘管詫異,霍子鷺卻因心情不佳,皺眉遲遲沒答複。
“那就這麼定了唄。”霍子驥單手插兜,上前拍了拍男孩腦袋,“以後你們就住莊園裡了,正好我缺幾個跑腿的。”
自知搶話再度觸怒霍子鷺底線,他無所畏懼,朝對方挑釁一笑。
“我大哥和我一樣,可慷慨大度了。”
深呼吸垂下眼,霍子鷺戲謔一笑。
看來他低估這三弟流氓耍賴的本領,也幸好趁早等到這匹惡犬呲牙亮出真麵目。
反正,他身邊不需要這種人。
在一雙雙眼睛祈求期待的注視下,霍子鷺開口。
“既然子驥都這麼說了,我哪能再做壞人,拆散你們這相親相愛的大家庭?”
孩子們克製著雀躍歡呼,又聽他說道。
“但來前我沒料到會發生這事。恐怕,隻能先帶萊特走,後麵再派車來接你們。”
“後麵?後麵是什麼時候?”霍子驥不甘示弱追問,“我這剛好有一輛車,雖然沒大哥您的寬敞,好歹能坐幾個人。醫生和這位萊恩老師再加上我,趕回家開派對綽綽有餘。”
不願摻和進爭吵漩渦,伊凡指尖推扶鏡片,立即闡明立場。
“多謝三少爺好意,可我有司機,會自己去。”出於這些天養成的習慣,他轉頭就問,“你搭我車麼?”
短短幾分鐘內收來自三個不同人的乘車邀請,選誰似乎都要引起紛爭,擇明難再置身事外觀賞。不過他隨手一指,燙手山芋拋向彆處。
“三位先生,不如過問一下克勞德小姐。女士優先,對麼?”
被晾許久,勞爾哼氣兩手叉腰,朝前努了努下巴。
“現在問我太遲了,本待嫁淑女很生氣。你們還是問問人人都愛的萊恩老師吧。”
球咕嚕嚕被踢回,擇明再次成為左右為難的焦點。
宛若有所預料,他不疾不徐握著手絹輕拭鼻尖,吸氣時堵著似是感冒前兆,又像過敏鼻腔流水,哧溜聲細微。
“我有一個好主意。”他說道,“就看各位,是否願意跟我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