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黑暗壓抑的空間, 還是那走在前方,渡鴉一般的人影。
譚琰極力睜大雙眼,緊隨擇明踩著階梯下行。
天色未亮, 他就跟著一個居心不良的對象穿梭暗道,這種事放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當然,那惡魔男孩剛好在他夜班落單找上他, 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自上次一彆,他和男孩及蘇澤明就沒在見過聯係了,除了夜間他有幾次嘗試推門,但都以失敗告終。
生活恢複如初,他輾轉於工作和社交,忙於晉升選拔的籌備。下半年階段的月末考核在即, 他必須打起一萬分精神,杜絕一切乾擾。
既然如此, 他現在又在做什麼?
青年愁眉不展,開始質疑起自己的精神構造。
提到去ARK-1, 目光不得不彙聚到前方背影上。
似乎就是在昨天, 蘇澤明蹲在他跟前, 笑吟吟地承認自己將會不擇手段, 不計代價地正式返回一區。
擁有寬廣的消息網,他有聽聞對方正處於觀察期, 允許一周一次回自己的研究所, 但其餘權限全部關閉。
而跟在蘇澤明身邊的助理,應該是‘監督者’之類的存在。儘管那看起來鐵麵無私,氣勢凜然的男人竟被蘇澤明一句——我先和朋友去醫院敘舊,麻煩你外帶多人份的早餐過來,給留在家中。
空出來的時間差, 一對一的獨處,回憶拆解成線,輕易引出腦海裡的相似片段,輕聲細語。
‘就請您代替一下公正不阿的審查會,監督我吧’
想起那夜的交談,譚琰恍然大悟,暗暗點頭。
沒錯,他跟來就是為了監視對方的,隻要蘇澤明的行為危及他人或社會,他立馬報告。
“最後這段略陡,台階有缺口。請小心腳下,譚先生。”
聲音拉回青年的意識,他正欲回應卻不料又腳下一空,身體前撲心發慌,雙手下意識擺動。
要臉著地了!
譚琰內心哀嚎,準備迎接鼻梁炸開的酸痛,可再一回神,他驚覺自己雙腳仍然著地,人向前傾斜四十五度。他被及時扶住了。
感激到譚琰嘴邊打轉,待站穩後他卻違心改口。
“這麼黑,虧你還能看清……”
“在下常年潛水訓練,視力還算不錯。”擇明說著去推門板。
厚重大門才開一半,後頭有隻颶風便瘋狂躥出。
銀發男孩將擇明摟腰抱住,矮小身軀因抽泣而不斷顫動,他揚起臉,口齒不清地哭訴。
“大哥哥,你怎麼、嗚……現在才來,姐姐她不吃東西、藥也不吃,我跟她講話也不理我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借助門後微光,譚琰能清楚地看到這張小臉上的淚痕和深深悲戚。
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他也有姐姐,雖然他和譚琳是冤家路窄,從小到大都在互相競爭中度日,吵吵鬨鬨彼此看不順眼,誰出糗了另一方絕對能嘲笑整年。
但如果哪天譚琳離去的話。
青年緘默,聽著隱忍的哽咽聲想。
如果她也突發疾病,或被人傷害遭遇不測,他或許也會像這男孩為她緬懷哭泣,細數曾被他淡忘的溫情時光。
“帶我去看看她吧,小宣。”
擇明安慰般地輕拍男孩頭頂,隨後牽著對方往裡走。
龐大地宮比之前要冷,空氣充斥著細密水霧,沁涼入心。緊咬著牙小腿發軟的表現,譚琰已說不清是低溫所致,還是因他看見的浮屍造成。
水渠寬一米,容納個人綽綽有餘,可那具布滿藍綠色的肉色軀體,如同人皮吹成的氣球,靜置過久而頭尾乾癟。
中間,尤其是腹部不自然地鼓脹發白,凸出裂紋般的青黑血管。它使得屍體卡在渠中,像擱淺的,翻著肚皮的魚。
隻是匆匆掃一眼到這,譚琰呼吸紊亂不敢再往上看。
衝擊遠不止對視覺,那股濃鬱刺鼻的怪味幾乎是實體化的武器,辣得連眼睛都在疼。
牽著男孩走到這,擇明不住地歎息。他摘帽致哀,隨後掰動牆中隱秘的閘杆。
水渠排光水後封起,就徹底成了開放式的棺材。
“小宣,我很抱歉。她這次睡著了,恐怕不會再醒來。但是她睡得很深,深到不會像從前被噩夢與疼痛折磨。”
“……真的嗎?”
看著男孩懵懂純真,閃著淚光的雙眼,擇明笑意加深。
“是的。我騙不了你,無論何時何地。”他柔聲道。
回答聽著異樣,譚琰尚未細究就見擇明拿出那隻十二麵體盒,湊近呢喃。
“伊芙小姐,我們已經做好道彆了,請您來接那位女士去您的應許之地……”
同樣是滑動滑塊,輕輕叩擊,今日盒中倒出的竟是一顆燃燒膠囊,還是市麵上罕見的軍|用級彆。
能量貯存在指甲蓋大的晶塊裡,照順序按下表麵不同的凸起點,丟出數秒便爆出焮天鑠地的青色火焰。
光流奔湧,攜著熱浪橫衝直撞。
因空間陡然明亮,譚琰終於看清那死者如何被快速焚化,似一副殘卷在惡劣天氣中散作齏粉,轉瞬消解。
直到這時,那性格乖戾的男孩才放聲大哭。
他先跑出幾小步,迫於火焰的高溫隻得停在旁邊兩米。
嘴張至最大的嚎哭,發泄著世間最沉痛的情緒,即便是嗚哇亂湊的呼喚,也如一首動人挽歌,令聽者眼淚婆娑。
身為聽眾之一,譚琰胸口發悶,他原先對小惡魔的恐懼和厭惡暫退,隻剩感同身受的憐憫。
沒有身份不知父母的男孩,被拋棄被遺忘,偷偷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水道,和身患怪病的姐姐相依為命。
這二人間的情感連結,不是他能隨意詆毀輕視的。
有那麼一小會兒,他都想上去拍拍男孩肩膀,安慰幾句了。但見蘇澤明這最愛護男孩的人沒動,他自認尷尬地放棄。
烈焰來勢洶洶,退得也如風迅猛,當男孩用手背擦臉,抽噎著轉過身時,詭異青光隻勉強照亮他的臉。
以及那一雙徹底顛覆譚琰想法的眼睛。
陰鬱,冰冷,如同乾涸百年的枯井。哪怕蓄著淚,也似被搗毀的墓穴陰森空洞,不複葬禮上的哀傷。
活了二十個年頭,譚琰從未見過如此令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然而這才是他震恐的開端。
四周漸暗,那男孩抓亂汗水浸透的發絲,伸著懶腰舒展四肢,最後表情陰鷙地對擇明嘁了一聲。
“現在你說怎麼辦吧,這個過家家遊戲提前結束了,我還完全沒有覺得愉快。”
他興師問罪,態度與原先的粘膩撒嬌截然不同。
沒有太多情緒,也不會惡語相向,但偏偏激起人逃跑的衝動,宛如麵對天敵與橫禍。
此時擇明半跪在地,一副忠臣覲見君主的姿態致歉。
“懇請您饒恕,我並未料到那位小姐後期會惡化得這麼快。”
“我不要聽你的借口和無意義的解釋。下一個遊戲,下一個玩具,給我。”男孩背對苟延殘喘的火溝,淡色眼眸蒙了層殺意,被幽幽藍火襯得森然可怖。
忽然間,他兩眼一瞥,盯上後方驚慌失措的譚琰。
準確的說是譚琰的腦袋。
“你要沒有的話,那我隻好自己想辦法了。我很久很久……都沒有拍過皮球了。”男孩放大笑容,一種惡意的期待扭曲了嘴角。
像被狼群包圍,像被巨蟒絞纏,譚琰屏息僵立,頓時明白男孩身上令他生畏的違和感是什麼了。
這如捕食者的人類男孩樂於逼出獵物,即他的恐懼、絕望和掙紮的痛苦,並以此果腹。
“請準許我多嘴一句,如果隻是拍拍皮球,那最多隻能讓您解悶半日。但是我剛才想到一個絕對有趣,您也不曾嘗試的好點子。”擇明依舊平靜地勸說,垂首不與人對視。
男孩冷冷一笑,倨傲而又刻意寬容地說道。
“那我恩準你,告訴我吧。”
“舊遊戲已經終止,這意味著您可以重新開局。新的舞台地圖,新的玩具道具,新的角色和劇本皆任您挑選,隻要是您喜歡的。”
“哦?你的意思是……”
“在下得到一個好住處,那裡環境宜人,物品齊全。除了我,周邊鮮少有人進出或路過。更重要的是,我已確認過屋裡沒有監控眼。”話說到這,擇明才微微抬眼,“假身份我會請專業人士幫您解決。就是不知,您是否願意以在下遠房親戚、朋友子女,或者我私生子的身份入住了。”
譚琰思緒還停在‘玩具’和‘遊戲’,冷不防一聽私生子,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呼聲,這也讓男孩又注意到他,鄙夷掃他兩眼。
“那這家夥呢。他應該不在新遊戲裡吧?”
男孩不必展開後話,譚琰就據此猜到自己最可能的下場。
我會死在這裡。
毫無懸念的。
內心的呼救比哨音尖銳,然而一道溫和嗓音又將他救下。
“住所離醫院有段距離,單憑我無法送您出去的。所以……我十分需要這位朋友幫忙。”
進出醫院都要過關卡掃描,但如果是一名自帶識彆卡的職工,還是助理級彆的科室組長,帶著足以裝下一個男孩的資料箱走快速通道,完全行得通。
擇明回首望來,會心微笑卻隻讓譚琰手腳冰涼,兩眼發昏。
這回算是以身求證了,蘇澤明果然如他自己說的,是名不折不扣的‘壞蛋’。譚琰心情複雜地想。
三人定好對接時間和位置,時間已是早晨七點,期間的交流基本是擇明和男孩進行,但譚琰一直在旁默默觀察,連讀書時都沒這麼專注過。
而他新收獲不少,其中關於男孩的居多。
解除偽裝後的‘小宣’,仿佛也褪去一層孩童外殼,舉止成熟又穩重,不僅言辭犀利用詞豐富,談吐時的口吻也變得高高在上。
他不再對男人親昵,反而冷眼警惕,保持距離。
唯一不變的是那股不祥的氣息,邪惡之深令人發怵。
商議總算終止,燃燒的火星亦全數熄滅。慘白燈光下,男孩忽然前撲,重重抱了擇明一下。
不消數秒他羞赧地撒手,轉身邊往裡跑邊揮臂,蹦躂著拋出數枚飛吻。
“那麼,之後一定要再見麵哦,爸爸!”
“拜拜啦!爸爸的朋友!可彆爽約哦……”
他一開口直接咬定自己的新角色,如此順滑又自然帶入,看得譚琰瞠目結舌,走上階梯還沒緩過神。
想問的又太多,更不知從何問起,兜兜轉轉,譚琰遵從本心道出最在意的一問。
“為什麼你要……要服從他?”他本想說撫養,可二者角色全然錯誤。
“嗯?”擇明輕輕一應,故作思索片刻道,“並不全是吧。他是我的債主,我償還他是天經地義。”
債主?
譚琰滿頭霧水,腳步不自覺加快和人肩並肩,窺視對方側臉。
感謝這不經意的一眼,他隱約察覺到‘理由’是什麼了。
擇明也給出解答。
“我未經允許擅自闖入他的禁地,違反他的條例,他有足夠理由處決我。可他還是願意破例接受我的賠償,真是寬厚又懂變通的良師益友,能與他相識是我的榮幸。”
譚琰:“……”
無語和惶恐陪著譚琰全程,和當初一樣在出口分開後,他恍惚回到工作間。
獨坐愁城,心緒紛亂,他甚至連新生進屋叫他都沒聽見。
“譚組長,你臉色好難看啊,是不是昨晚又被柳禿頭留下來使喚了。兩眼直愣愣的,你在想什麼呢?”
舒盛拿手在他眼前晃,被他一掌揮開。
整宿沒合眼,他情緒不佳,隨便拿份要報送的文件打發走人。
他這才靠著椅背呼氣。
男孩之所以選擇寬恕蘇澤明,而蘇澤明又願意對其低聲下氣,陪玩稀奇古怪的‘遊戲’,兩者原因已在他腦中有一個大致輪廓。
這兩人,似乎有點像。
並非外貌喜好方麵,倒像是……
“喂!不好了小譚!快點來啊、出大事——”
才走遠的舒盛旋風般進門,激動時的公鴨嗓震得譚琰耳朵疼,由於對方想法太好猜,他多半能說中那是什麼‘大事’。
譚琰:“組員吵架,科室冷戰,詹醫生訓人都不要叫我看了,我不感興趣。”
舒盛:“不是!不是這些,程康樂剛剛發消息說,那個孔雀道森來我們這宣傳新作,結果直奔章魚的檢查室去了。聽說他一路趾高氣昂的,腦袋要翹上天了,絕對是要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