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身深藍圓領武士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馬車前,那個冪籬男以及趙成炆立即俯了俯身無聲見禮。這種下意識如身體本能一般的動作,以及這個威勢深深明顯久居高位、氣場尋常人難以企及的中年男人,種種痕跡都在告訴顧莞,這人百分百就是那個幕後黑手!
坡上坡下,落針可聞,箱蓋掀開刹那打破平靜,盧信義與陳琅照麵的第一眼,他霍地抬起眼瞼:“嗬,你不是謝辭——”
低沉男聲的暴怒。
陳汾大驚:“什麼?!”
而與此同時,陳琅把一大把碎步片往外全力一灑!“快救我啊啊啊——”
那人往後退了一步,月光下,清晰地看見他臉上鋥亮的銀色反光。
中年男人霍地一抬頭,他麵上明晃晃扣著一個銀質的金屬麵具。
——橫眉怒目,巨口獠牙,毗沙門天的惡鬼夜叉。
在看清他臉上的銀麵具的同時,顧莞差點破口大罵,我艸,我艸啊!
他媽的!
荀逍都沒戴麵具,你他媽的戴個屁麵具啊!!!
……
心情簡直像過山車似的,但這時候也顧不上其他,陳琅嘶聲裂肺慘叫!陳珞掌心反扣往下一放,顧莞倏地跳上去,陳珞奮身一拋,顧莞全力起跳,像隻夜鳥般撲上山崗下的一個樹頂上,她手上一條金屬鏈鎖已經提前拋出去,準確地落在陳琅麵前,陳琅眼疾手快,趕緊抓住!
顧莞全力一扯,陳琅使勁一蹬,原地往上飛起。
陳珞秦瑛異常失望,但也立即就動了起來,一聲尖銳的哨聲,他們火速往下衝。
剩下的最後幾個人,在拚命搖晃地樹枝和荊棘叢,裝作人很多的樣子。
對方顯然無心戀戰,盧信義銀麵具之後的臉色鐵青,一殺陳琅被險險扯飛不中,他心知中計,無心久留,雙方隻很短暫交手,迅速分開,快速撤離。
顧莞他們緊趕慢趕把陳琅救下,後者驚魂未定,一屁股坐在樹根底下。
顧莞他們還想嘗試去追,秦瑛提著劍一路疾衝出樹林,顧莞趕緊追上去,隻是另一邊是大道,秦瑛重喘著站在大道旁,遠處嘚嘚嘚馬蹄卷起浮塵,已迅速沒入夜色之中。
……
最後總結這一輪行動的得分,大概能有7分。
他們非常成功地,將對方多年來埋在他們幾方近衛親部之中的細作眼線拔除殆儘。
這個是最重要的。
隻是很可惜,沒有看見那人的臉。
但陳珞當時就說:“這是個矮個子。”
非常重要的一條線索。
顧莞陳珞他們也不知對方有沒有在偃州埋藏些什麼後手,當夜救回陳琅並追出大道隻看見馬屁股之後,他們很快就撤了。
連夜返回雲州。
陳珞說那人矮,但其實不矮,隻是對比起秦顯陳晏這樣的魁梧高健大個子,對方要矮上個半頭左右,是個中等個子。
“那就不可能是霍參。”
陳晏他們在雲州也沒閒著,把整個眼線網連根拔起一掃而空,沒了這些眼線,所有芒針在背儘數消失,謝辭現今已不需要怎麼易容了,他自如出入營部及總督府。
深夜,陳晏外書房的枝形連盞燈還大亮著。
他提筆寫了三個人人名,“盧信義,鄭守芳,霍參。”
秦顯花了一年時間排查和圈定,蘇楨和陳晏他們也十分認同的,三個嫌疑人。
顧莞他們這一行追蹤,也並不是毫無收獲的,根據身材,陳晏立即將霍參劃掉了。
霍參和他們一樣,是個高大的身材。
中等個子,盧信義和鄭守芳都是,差不多。
“偃州,去安東範陽還有榆州陝安,快馬輕騎全速的話,兩天都能到。”
這個問題,顧莞他們回來的路上也分析過來,範陽是近些,但他們不能以路程遠近作為判斷標準啊。
最後隻剩下這兩個人,二選一。
陳晏說:“已經不錯了。”
算是意外之喜,對方算計他們,反而被他們反設計將了一把。
陳晏是特地對謝辭說的,他怕謝辭年輕人期望太高會失望。但謝辭並不會,在場的人除了顧莞,都不能詳儘知曉他這一路上究竟經曆過多少的爾虞我詐和凶險作打磨。
走到今時今日,已經進了軍,早已經不再是四顧茫茫隻遺恨焦慮的謝辭,他反而不再過分急切。
謝辭端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道:“我知道,陳叔你放心。”
“好!”
陳晏確實認為這個戰果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他從書案後取出一紙明黃的聖旨及兵部下發印有虎符的調令。
“調令已經下來了,三日之內,五十萬北軍集結盧安!”
陳晏道:“我們明日就動身,率軍奔赴盧安。”
……
這一場醞釀的七年的大戰最終來臨了。
各方調征奔赴,北軍重新集結。
這將是一場頂級的大戰事。
也終於將昔日的謝家軍舊部重新結合成為一體,同時還有鄭守芳和盧信義等等人,大大小小的各地兵馬扭合在一起。
如無意外,謝辭想要得到的結果,也將要在這裡揭開對方的麵紗。
從總督府出來的時候,已經天快亮了。
啟明星照著他們的前路,馬上就要點兵動身,遝遝的快馬在身邊來去匆匆,謝辭眺望著東邊那一抹魚肚白,隻覺得心潮澎湃,翻湧著種種的情緒。
最終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顧莞:“我們走吧。”
秦瑛去送陳琅了,兩人邊走邊等,牽著韁繩沿著黃土大道緩步前行,道旁的野草小花已經鬱鬱蔥蔥,夜風吹來不知名的野花和泥土的味道。
顧莞側臉看謝辭,他的臉迎著破曉的晨光,一片微熹淡白,他一路望著大道儘頭雲州大營的方向,雙目粲然一臉怔忪之色,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小聲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她都覺得十分遺憾,擦肩而過,就差那麼一點點,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兩人之間,又和陳晏不一樣了,甚至有些連二嫂都不會說的感受,謝辭卻從來沒隱瞞過顧莞,兩人之間一向都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
謝辭聞言回神,他想了一下:“有點失望,但又不是很失望。”
謝辭嘗試形容自己內心的感覺,他說:“……我感覺,我距離他很近了。”
他伸出手,用力一抓,近在咫尺,他隻要竭儘全力去夠一把,他就真的能夠到他了!夠到這個讓他父兄慘死謝氏滿門傾覆的大仇人。
謝辭說:“我更希望可以親手抓住他!”報複他,每一寸每一縷,血債血償!
謝辭急忙看顧莞一眼,他這樣的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對。這樣的想法,太辜負了二嫂和顧莞,好像她們這一路奔波好不容易的努力都不重要不合他心意似的。
但其實謝辭不是這麼想的,他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
顧莞:“我懂,我懂。”
彆急,不用急,她真的懂。
她連忙安撫焦急解釋的謝辭,唉,她真的能理解,她可太理解了!那種已經用儘全力很久很久,亟待將凶手繩之於法,結果倘若最後是同事解決了,固然是好,感激激動,但難免會有一些失落打空的感覺。
受害者家屬那種恨不得使用全身力氣,去讓嫌犯付出十倍百倍代價血債血償的情感,她懂的。
顧莞太懂了,因為她曾經經曆過,她太知道那種憤慨觸目驚心如萬噸巨輪在心口反複碾壓過的感受了。
她柔聲說:“誰不想呢?”
黎明漸至,破曉的淡淡熹光照在兩人的身上,她的臉頰與全身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晨曦之中,顧莞心生憐憫,把聲音放得很輕很緩。
如這一片輕紗般的天光,輕緩柔和到了極點。
謝辭就突然住了聲,什麼都不用說了。
她懂他。
情緒突然翻湧,一刹直衝頂門,謝辭眼眶有些發熱,他有些忍不住,重重擁抱了一下顧莞。
他用力眨眨眼睛,才眨掉了眼中的水光。
顧莞微笑,拍了拍他的後背。
“會好起來了。”
已經好起來了,不是嗎?
“嗯!”
他也覺得是。
謝辭吐了一口氣,下一刻,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幾乎是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堅韌又柔軟的弧度,生命曲線勾勒出她生機蓬勃的軀體。
本來就情緒澎湃目泛淚意,尚未平息,刹那一怔又直衝頂峰,渾身血液往上衝,心臟怦怦怦跳出胸腔,他手腳胸膛接觸到她體溫的地方,霎時炙燙異樣得不可思議。
和以前的每一次擁抱都完全不一樣,他連靈魂都戰栗了起來。
“莞娘,我喜……”
他衝動得,甚至差一點就告訴了她,他喜歡她。
好在最後的關頭,他突然想起身後的張青鄭應等人,餘光瞥見他們睜大的眼睛,這股衝動一醒踩下急刹車。
顧莞:“???”
謝辭鬆開手,他眼瞼還泛著紅,用力抹一下眼睛。
他小聲說:“沒什麼。”
“我在想,我們快要離開雲州了。”
顧莞退後一步,田埂道旁的青草踩下去軟軟,但濘爛的感覺已經消失,晨光籠罩著兩人,遠處雲州大營金戈鐵馬,已經聽見戰鼓隆隆的聲動了。
是啊,即將奔赴另一邊遠方了。
顧莞回頭一笑,她小跑兩步,一翻身上馬,招手:“那還不走?”
萬一點兵遲到,那臉可就丟大發了。
她的笑臉映著晨光,如破曉的朝陽,一刹燦爛。
她撥轉馬頭,“駕——”馬蹄嘚嘚,風拂起她的碎發衣擺,掠起輕動。
謝辭立即翻身上馬,驅馬而上。
兩人並肩而行,奔赴那金戈鐵馬的遠方。
謝辭側頭看顧莞一眼,他抿唇微笑,他很幸運,一路上有你。
少年純摯情感在翻湧交織,滿溢出來,他幾乎移不開眼睛,直到顧莞眺望遠方,一揚鞭。
謝辭疾奔尾隨。
踏著晨光,一前一後,掠風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