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顯陳晏二人由於率軍來援最早,駐防在北城牆的重要位置上。
這個風雲際會各方複雜勢力糾結在一起、近距離直麵盧信義鄭守芳之後的當天夜裡,秦顯把謝辭帶到了城頭之上。
俯眺夜色中如沉沉虎狼蟄伏的一望無際的北戎大營之後,許久,秦顯回過身來,他對謝辭說:“昔年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是十六歲,將軍曾對我說一句話,我今日轉述與你。”
他鄭重地,將謝信衷未來得及告誡謝辭的話,代為轉告之。
“我們身後,是三千五百萬戶的大魏子民仰賴生息之地,我們的家國。為將者,既披一身甲胄,當橫刀立馬,竭儘我之能力,護家國黎庶之安寧!”
秦顯看著城外,慢慢說:“我知道你想複仇討回公道,我也想!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打敗仗。”
所有的所有,當在這個基礎之上。
他回頭,看謝辭:“四公子,你知道了嗎?”
沉甸甸的幾十斤重甲披在身上,這是從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重量,他手上沉甸甸的湛金大刀,暫非銀槍,但寒暑苦練逾十載,今朝卻終於使於馬上。
很難形容謝辭此刻心中是什麼感受,他俯瞰著茫茫草原及那如虎狼盤踞的北戎大營,他的父兄,就曾經披著這樣的一身重甲,在此俯瞰,在此血戰禦敵。
謝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啞聲:“我知道。”
父兄十數年的訓誡,從未有一刻敢忘記。
他是謝辭,是謝家子。
除了仇恨,他應該還有其他東西。
秦顯露出微笑,這個年逾四旬的大將,露出了一絲魚尾紋,他拍了拍謝辭的肩:“好了,回去吧,莞娘大概在等你了。”
謝辭轉身離去,他情緒起伏,他越走越快,他突然很想很想,快些看見顧莞。
……
至於顧莞,此刻正躺在屋頂上。
雙手枕在腦後,仰看著泛黃的無邊蒼穹,幾點星子,有點黯然,在微微閃爍著。
她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古代的冷兵器戰爭啊。
凶悍的北戎騎兵她見識過了,城頭外的如虎蛇傍地盤旋的北戎大營,她也在漫天黃塵中望過了。
今天,除了不大討喜的授符誓師之外,秦顯、蘇楨、陳晏、寇文韶這四個最重要的謝家軍舊部大將也終於重新聚頭了。
很激動,很振奮人心。
一如日前那場逼退北戎的城下大戰。
隻是可惜的是,顧莞知道,勝利和平手都隻是暫時。
有些事顧莞一直藏在心裡沒敢告訴過彆人,也不合適告訴彆人。
這場癸卯年大戰,最終是慘敗的。
慘敗到什麼程度呢?
直接把老皇帝氣死了。
幾乎把北疆這些大將們都打儘了。
呼延德率鐵騎度陰山、過清穀,渡黃河,一度逼近中都,要不是後來王庭瘟疫中斷戰事,能不能再緩口氣支撐兩年,都是未知之數。
反正中斷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魏盛世,後來新帝親征,然後國門大破,徹底完蛋了。
顧莞認識的,陳晏、蘇楨、寇文韶都戰死在這場大戰裡,秦顯則不知道是折在靈州案,還是這裡?
反正,顧莞現在身邊的這些人,原軌跡裡一個都沒在,儘數折在這幾段簡短的“癸卯年大敗”裡了。
黃塵微微,星光閃爍,顧莞聽見瓦片踩動的聲音,她回頭,是秦瑛,秦瑛輕鬆一扣翻上屋頂,還帶著有幾分靦腆的秦文萱。
“在這裡乾嘛呢?想什麼?”
秦瑛幾個輕跳,並肩坐在顧莞身邊。
秦文萱有點小心腳下,也走了過來,將門女孩,強身健體,她也學過一些,就是不多。
這段時間,秦文萱很努力,顧莞看在眼裡,這個其實有些偏文靜的女孩有點擔心打攪她們,“顧姐姐。”
顧莞不由笑了一下:“坐罷,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秦文萱抱膝就坐在兩人的側邊。
晚風有塵土的氣息,星光也不是那麼亮,顧莞和秦瑛肩並肩坐著,她想了一會兒,問秦瑛:“瑛姐,假如一件事情,要是你提前知道是敗局,那你要怎麼辦呢?”
秦瑛詫異:“還有這等好事?那豈不是提前知道為什麼敗的?正好省了功夫,反敗為勝!”
顧莞哈哈大笑:“沒錯,沒錯!”
她拍掌,沒錯就是這樣,二嫂真的太對她胃口了,和她想得一模一樣!
大敗什麼的,她是不怕的,並且認為,這回最後肯定不能敗!
要是按原軌跡的,她現在正在鐵嶺耕田呢。
風吹雲動,星子亮了一下,顧莞秦瑛對視一眼,兩人都哈哈大笑。
秦瑛勾著顧莞的肩膀,側頭看這個塗得媽不認的臉卻有一雙熠熠生輝眼睛的少女,她微微笑了片刻,也學著顧莞一樣,往後一仰躺,放鬆手腳。
……
三人有說有笑,一直到謝辭夤夜奔來。
自城頭上下來之後,謝辭一路策馬飛奔,回到營部之後,他快步而入。
離得有點遠,就聽見顧莞清脆的說話聲。
他不禁露出一絲笑,加快腳步。
隻不過,在一躍上屋頂之前,三女先發現了他,秦瑛看著他暗含湧動情潮的眼睛,不禁笑了一下,先揚聲:“小四你先等等,我有話和你說。”
謝辭一愣,忙點點頭:“好的二嫂。”
這裡都是自己人,清理得很乾淨,也不需要太顧忌,秦瑛回頭一笑,說了一聲,一跳下來,和謝辭肩並肩,沿著營房間長長的甬道往前走。
走到黃土道的儘頭,站在一棵大柳樹下,嫩綠的細芽紙條在迎風輕動,秦瑛伸手撥了撥柳條,微笑看了謝辭片刻,“小四,你喜歡元娘對不對?”
謝辭臉麵一熱,半晌,他點點頭。
二嫂早就知道了,也沒必要隱瞞了。
點頭的時候,他的臉泛上熱意,一雙薔薇花的漂亮眼眸仿佛盛上春水,滿腔純摯情意和喜悅仿佛要溢出一般。
秦瑛微笑著,少傾,她卻慢慢收了笑,認真地對謝辭說:“那你是喜歡她,還是愛她?”
春色如柳,謝辭一愣,眼裡的喜悅和笑意一凝,但秦瑛還是慢慢說:“我知道,少年人的情感總來勢洶洶,很熱烈的。隻不過,那並不是非你不可的愛。”
但有些事情一旦打破後,卻像鏡子,再也拚回不去了。
秦瑛一直支持謝辭喜歡顧莞的,但她卻並沒有忘記,她曾經答應過顧莞,一年之後,如果她心意不改,秦瑛親自給她主持和離書。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秦瑛發現顧莞的心意並沒有改變。
“光喜歡,是不夠的;如果僅僅隻是喜歡,我希望你慎重,小四。”
誰年輕時沒喜歡過幾個人呢,青春好感萌動,以為這就是全世界了,秦瑛年輕時甚至喜歡過一個唱戲唱得很好的戲子呢,驕肆貴女,還給他贖身專門給她一個人唱。
最後遇上謝二郎,才是真正的一眼萬年。
這種情感,甚至是秦瑛從前從來沒想過的。
她從沒想過,自己能愛一個人愛一輩子,寧願一個人孤單,歲月流淌,隻願與他的回憶做伴。
秦瑛是謝辭的二嫂,也是顧莞的瑛姐。
——她真的太好太好了,所以秦瑛不希望隻是少年初情蠢動,去打攪她。
讓謝辭與顧莞之間、讓一家人之間,再也回不了從前。
雖然秦瑛知道,像謝辭與顧莞這樣的生死患難之間,他應當不會膚淺。但謝辭不懂這個,所以她希望他在表白或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之前,先把自己的情感理清楚了。
“她是阿莞,不是彆人,對不對?”
最後,秦瑛放柔聲音,和他說。
“先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清楚再告訴她好不好?”
柳叔下,謝辭怔怔的,不知怎地,高漲的熱情猝就沉下來了,“……對。”
他剛才就想說話了,但嘴巴張了幾次,最後卻沒有說得上來。
他就像突然被人扔進茫茫大草原,急切又茫然,喜歡竟然也會有這麼多區彆嗎?
秦瑛對顧莞的珍重他感受到了,但他發現自己,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二嫂的問題。
他想反駁,但想到顧莞,突然害怕,傷害到兩人的關係。
更重要的是,謝辭突然也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和離書。他答應過顧莞,一年之後給她寫和離書的!……現在已經二月,就差四個月。
猝不及防,他的心吧唧一下掉到地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