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靜, 月華大放。
這本是賞月賞星的最佳時光,顧莞先是光棍,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還未來及上馬, 就謝辭被震驚得無以複加。
如果硬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大概是五雷加頂。
她心臟咄咄重跳了起來, 手下意識蜷縮一下, 小尾指的指甲戳在掌心,一陣刺痛,她絲毫沒感覺喜悅,心像猝從崖頂上往下墜到穀底,一刹懸空, 腎上腺素狂飆之際,她驚愕不知所措到無以複加。
——霎時之間, 先前的種種痕跡翻湧起來,一瞬間和他此刻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都有了前因。
顧莞怔住了,這一刹那她都不知道給出什麼反應才好, 臉上扯了一半的笑滯住,四月的天,雨天結束後已微微感到炎熱,她卻猝然感覺到冷,一陣涼意自尾椎升起襲上心肺, 又熱又冷, 她笑不出來了。
——謝辭怎麼會喜歡自己呢?
怎麼會這樣?!
究竟,究竟是哪裡出錯了?
一個接一個問題湧上來,顧莞心裡亂哄哄的,她睜大眼睛看眼前的謝辭, 這一刻的錯愕讓她第一次感覺組織語言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幸好,院外有急促腳步聲奔來,夜色下謝家衛原另一名副統領謝風的臉,他和謝雲一個涉內跟在謝辭身邊,一個主外,這名麵相剛毅的年輕些的青年疾步衝進來,“主子,荀大郎君走的是陽容道!”
謝辭倏地回頭,不禁咒罵一聲,“莞娘,”年輕男子眉目如詩,夜色下回首看她,“我得出去一趟,你等我,……”
他抿唇笑垂眸,複又抬起,那雙漂亮的眼眸如璀璨的流星,“等回來,我有話想和你說。”
謝辭衝她粲然一笑,匆匆帶人走了。夜色月光下,已極頎長矯健的年輕黑甲男子疾步出了院門,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碎石長巷中。
馬蹄聲疾疾而去,片刻後就聽不見了。
院子裡很快恢複靜謐。
一行人來去如風,留下來的隻是一個驚雷炸裂般的訊息。
顧莞愣愣站在廊下,方才她甚至來不及多反應和回答,隻勉強笑了下,“……好,那我處理下這裡的事情……”
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回首一笑,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門之後。
夜色如水,月光漸漸隱去了,一直到謝辭走了有好幾分鐘,顧莞才“嗬”呼了口氣,甩頭,半晌,她不可思議,直接蹙眉坐在台階上。
啊,謝辭怎麼會喜歡自己呢?
深夜的堅硬的花崗岩石板一陣冰涼,她使勁搓了搓臉,“天啊,怎麼會這樣?”
顧莞簡直不可置信,她和所有朋友都是這樣相處的啊,她努力回憶,可以非常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給出任何錯誤信號。
艱難時沒有避諱,但她可以肯定那時是彼此之間都是純潔的,謝辭不可能在剛死光了親爹親哥還有心情談情說愛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顧莞簡直愁得把頭發都快扒光了,要知道,她原來的打算,也是一直以來的打算,是單身一輩子的啊。
她從沒對謝辭有過哪怕一絲超越親人的任何感情。
從一開始,她從沒打算和任何人發生涉及男女之間的感情。
換而言之,她沒想過談戀愛的。
但如同一列一直行駛在既定軌道上的火車,今日竟驟然發現,它脫軌了!
……
顧莞在台階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方桌上燈盞裡的燈油燃儘,閃爍幾下漸漸熄了,屋裡陷入一片昏暗。
顧莞不知道燈油放在哪裡,她又坐了一會,仰望漫天浮雲片刻,慢慢起身出了院子。
月光如輕紗般披了一層,山林屋脊染白,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一片無邊無際黢黑的寂靜。
顧莞站在梯田頂上眺望山穀很久,她蹲下來扶了一把歪在地上的麥苗,把這小片麥田都扶過一遍之後,她站起來,輕輕歎口氣,從麥田裡上來,沿著鋪了碎石子的土道在月光下往前走著。
“睡不著?”
顧莞抬頭,一身灰紫短褐手裡拿著劍,是秦瑛,微笑看著她。
“瑛姐。”顧莞強顏歡笑,喊了一聲。
秦瑛沿著巷子走過來,勾著她的肩膀拍了拍,“如果小四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彆怪他,他們謝家的男人就是這樣。”
有時候會戳心,又閃閃發亮得讓人心裡發酸。
秦瑛憐惜順了順顧莞的有些散亂的發髻。
“沒有啊。”
顧莞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是真的沒有,不但沒有不中聽,甚至中聽得不可思議,他甚至還道歉了。隻是……
唉。
秦瑛見顧莞情緒雖不太高,但微笑並不勉強,是真的不在意,她放下心,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好。一家人沒有隔夜仇的。”
秦瑛也歎了口氣,她也很煩啊,“咱們去勸勸文萱那傻姑娘吧,回來後就一直哭,哭到眼睛腫得都快看不見路了。”
秦瑛大致能猜到什麼回事,但姐妹倆年輕相差還是有些大的,秦文萱一直哭一直哭,她問也不肯說,秦瑛就想著顧莞是同齡人,可能會好說一些。
沿著碎石土道來到秦家姐妹暫住的院子,秦瑛住東廂房,秦文萱住西廂房,回來之後秦文萱一頭栽進床鋪上,哭得傷心欲絕淚語凝噎。
顧莞按了按鼻梁,打起精神進了房間,秦瑛貼心把房門關上了。
“文萱?文萱?”
房裡的光線並不刺眼,秦文萱捂著臉坐起身回頭,燈光暈黃下顧莞一反平日的痛快瀟灑,正微微低頭看著她,那雙總是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染上一絲淡淡如水般的感傷。
秦文萱一下子悲從中來,她撲在顧莞的肩膀上,淚水倏地湧了出來,她嗚嗚哭道:“……顧姐姐,顧姐姐,為什麼,為什麼,其實我沒有嫌棄他的,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秦文萱從小看父母和兄嫂姐夫之間的情深意篤,她雖稚嫩,但她的感情並不膚淺,她很心疼荀逍,她並沒覺得那有多醜,她想過了,人老了以後也會變醜的,她醜了荀逍肯定不會嫌棄她,那她當然也不會嫌棄他。
她追逐他,竭儘全力去尋找他。
但她也是人,在父親兄姐的欲言又止下她裝看不見一心堅持,但她也會累也會難受。
荀逍今晚大力推開,真的讓她傷心了。
顧莞歎了一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但她知道秦文萱不需要她說什麼,她隻是需要一個肩膀和一個宣泄口。
讓她勸,她也不知勸什麼。
顧莞輕輕拍著秦文萱的肩膀,抬頭看著帳頂,細棉布織就的簡單花紋一圈又一圈,在黑暗裡隱隱約約,看不清來路源頭,找不到去向何方。
她突然感到惆悵,又難過。
人世間最難跨越的就是時間和空間,有這兩樣東西做梗阻,最好最美麗的一切,都輕易會變得麵目全非。
她想到自己,張了張嘴,喉頭卻無端有些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輕拍的手頓了頓,閉目片刻,無聲長呼了口氣,才睜開眼睛,繼續無聲拍下去。
……
秦文萱哭了很久很久,才流著淚伏在顧莞的肩膀睡著了,顧莞輕輕把她放回枕頭上,給她蓋上薄被。
把濕透了半邊的軟甲和棉布裡衣給換了,換上一身青色的紮袖斜襟長衣。山裡霧水大,快天亮時下了一點小雨,沒多久就停了。
顧莞告彆了秦瑛,沿著有些小溪一直往前走,漫無目的走了很久,最終和靠坐在山壁上的荀逍碰上了。
顧莞的馬很通人性,一直跟著她,她從馬鞍上拿下水囊,和荀逍並肩坐著,拔掉塞子喝了兩口,又遞給他,“要嗎?”
顧莞聲音也有些暗啞,難得聽見這麼一次,荀逍淡淡瞥了她一眼,接過水囊,仰頭灌儘,把水囊扔進峽穀底下。
山風呼呼的,不過今天沒有日出,厚厚的雲層把東邊天邊遮擋住了,流雲在遠處的山嶺翻滾著。
兩人並肩坐著。
荀逍一把將水囊擲進山穀,他嗬嗬嘶啞的聲音大笑:“謝辭啊謝辭,他怕是得再痛一次才知道這世道有多麼可怕!”
他神誌已經恢複了,但情緒顯然並沒有,雙目布滿紅血絲,讓他看起來偏激得有幾分可怖。
“哎,”顧莞手往後撐,長長吐了一口氣,仰頭望天:“那都是以後的事。”
顧莞說:“其實他說得也對,如果大家都這樣,那咱們身後老百姓就真沒有活路了。”
謝辭心存國朝北軍,顧莞最先想起的卻是後頭這些小老百姓。
她昨夜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最後她覺得,除了原軌跡參考以外,更主要她覺得在什麼職位就得遵什麼操守,就好像上輩子她工作上會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但假如她在體製內就絕對不會這麼做。
如果她在謝辭秦顯這個位置上,甚至隻是一個小兵,她就不會做了。
萬一被人扒出來,影響太壞,職業操守還是需要有的,作為一個軍人,不該私通敵軍,哪怕因為私事。
顧莞昨晚檢討了一下自己,最後找到了自己沒太遲疑就和荀逍合作的原因。
她和荀逍謝辭都不一樣,她角色是編外人員,並且她很確定自己能把握住這個度。
不過她決定如果有下次,那她會和謝辭先商量了再做的。
這一段千裡奔波的感情來之不易,謝辭是這樣的人,她既然敬佩他,那她更應當予與尊重。
大魏是他謝家世世代代守護的母國,她更應該理解他這種愛國情感。
顧莞想通之後,也就沒有介懷了。
這也是顧莞要和荀逍說的。
“有他這樣的人,這個家這個國,才有希望。”她感歎道。
荀逍嗬嗬冷笑:“可這個朝這個國,隻會讓他失望。”
顧莞歎了口氣:“都說是以後的事了。”
成長需要時間啊。
“但荀逍,你過了。”顧莞側頭,認真對荀逍說。謝辭這是咬著牙關去給荀逍收尾了,陽容道,屬是靈州軍這兩天巡守的範圍,荀逍沒有走山道,而是直接抄山麓邊緣的陽容道。
顧莞終於知道荀逍為什麼這麼快了,他這是吃定謝辭為了大局必須給他收尾。
“我覺得這樣不好。”
顧莞認真說,這麼做,已經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