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天光下, 勁風吹拂滾滾硝煙,有鷹隼穿過灰色的雲層。
謝辭快步往前走著。
戰火的一再洗禮,讓他氣場變得和銀槍的尖刃一樣冷硬, 殺伐果斷,頰染褐紅,肩寬背闊,撐開了厚重的黑色甲胄, 他越來越像當年他的大哥謝騂。
謝辭一時衝動做下了這些事。
但他一點沒有後悔。
想得再好, 再多的理智也是假的,謝辭終於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善忍,他不想拉開距離, 血戰在瀕危垂死之際, 那時隻有一個想法,就算死,他也想死在她身邊。
她在外沒事固然好。
但他魂歸清山以東,他一個人孤單單, 他怕自己飄蕩魂兮, 卻再尋不著她。
先前他害怕她發現他的情感深度, 兩人回不了過去, 可現在, 發現就發現, 謝辭不後悔!
曆經了長達的十三天的巨變起伏和生死傾輒, 血戰到了最後, 帶著一種熱血鼎沸的孤勇無前,他豁出去了。
謝辭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不想了,就這樣吧!
他閉了閉眼睛, 睜開:“盧信義現何在?”
謝風渾身深淺傷口無數,半幅甲胄下擺都被劃下來了,一邊臉儘是乾涸血跡,不知是他的還是彆人的,聞言卻渾身熱血一下子上衝,“正沿著涼水大河追擊北戎潰軍。”
他激動得“啪”一聲跪了下來,“主子,要替老主人和大公子他們複仇了嗎?!”
謝辭抬目眺時東方,平靜的黎明暗色覆蓋著遠處的動靜,他說:“是。”
謝辭血戰十三天,聲音沙啞乾涸,此時帶著一中喋血的嗜殺。
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謝辭從沒忘記在中都內獄刑囚到最後獲悉父兄身首異處的那一個瞬間,渾身血液像結了冰的那種痛徹心扉的窒息。
從鐵檻寺外獄的跌跌撞撞走到今時今日,他終於走到了要手刃仇人的前夕了。
謝辭抬眼,目中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深刻的恨厲之色。
……
謝辭快步往回走。
荀逍能知道的,他當然也知道,那個被擒獲的人就在他手裡,隻是這兩人熬不住刑,再三翻供,不是個很能拉出來接受明麵審訊的。
用戰前誣陷砍殺將領一事,也能把盧信義拉下馬。
但這兩者通通都不是謝辭最想要的。
盧信義構陷他父兄私通北戎。
謝辭最想的,當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同樣的罪名讓其身敗名裂而身死!
晨光微熹,穿過彌散的煙塵,落在猩紅遍地的戰後大平原之上。
他淡淡道:“盧信義如今必定很倉惶,我們推他一把吧。”
……
盧信義確實如謝辭所料,此刻正倉惶忐忑,他曾為了挽回戰局而豁出去,不料卻遭遇藺國舅的兜頭冷水,他當時恨得無以複加,敗就敗吧,他也不管不顧了。
現在戰事進入尾聲,先前的種種遺患即將全部浮出水麵,多年經營很可能摧枯拉朽,他費心一切想要維護的,很可能要就此失去。
盧信義反複忖度過,戰事結束以後,他很可能會貶謫,到時候謝辭秦顯等人再要對他動手,將易如反掌。
追擊被第一股援軍接手之後,他率兵回營,立即就去找了藺國舅。
——後方大部隊已經陸續抵達原大魏主營。糧草、軍備,清水隴山一關後的屯兵見戰況明朗,一線警報解除後,也開進了清水平原的大戰場,合力對落敗的北戎大軍進行追擊驅逐。
藺國舅也來了,就在剛剛稍事整理的大魏主營裡。
“國舅,國舅!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盧信義焦急來回踱步,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這是我不想幫你嗎?”
這一次還真不是藺國舅不想幫,盧信義是他們在北軍中最大的黨羽之一,他現在才知道盧信義弑殺將領的事,也很惱怒:“眾目睽睽,無憑無據,戕殺將領,即便冠以軍情十萬火急之名,也不掩過失!”
“我倒是想幫你,但我幫得了嗎?”
馮坤一來,手持聖旨金令,藺國舅這個臨時受命的西北總督戰就立即退居一線了。
在馮坤眼皮子底下,藺國舅也沒有太多臨時搞小動作的餘地。
做得多,反而沾得一身臟水。
昨夜藺國舅和心腹幕僚連夜商議,最後得出結論,放棄盧信義。
盧信義是知道不少東西,但這個謝辭,後續再說吧。
馮坤突然調轉槍頭,兩黨的關係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藺國舅不能往對方手裡送把柄。
最後,他說:“無論如何,你的妻小我會照顧妥當。”
盧信義心口一片冰涼。
他憤慨到極點,想怒,又想冷笑,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因為戰局,他何至於此!
“嗬嗬。”
他冷笑兩聲,掉頭離去,將帳內的慍怒丟在身後。
滾滾的硝煙已經逐漸被風吹散,盧信義站在轅門前麵向廢墟一樣的大戰場,腰腿頰麵的刺痛不斷地提醒他還有戰傷未曾包紮。
“將軍,我們該怎麼辦?”
陳汾已經回來了,他就站在帳門外,裡麵的動靜聽得一清一楚,他大露焦急。
盧信義冷笑:“自己想辦法唄。”
憤怒急切到了最後,盧信義心內一片冰涼,側頭看焦急的陳汾,事到如今,他隻能竭力去自救。
盧信義垂目,“你帶上一張空白輿圖,去找呼延德。”
盧信義被逼進了窮巷,他沒有彆的方法,唯一能夠擺平這一切的,隻有北戎那邊適時送回“諜報”,證實那兩名將領確實通敵,他的近衛和那名裨將的問題也與他無關。
輿圖是最高軍事機密,分量杠杠的,如果呼延德能做到,盧信義就把真的北疆輿圖給他,“一手交人證物證,一手交圖。”
……
盧信義被逼迫著,最後果然鋌而走險了。
謝辭冷冷笑著:“傳信給梁芬馮裕,搶先追擊北戎王部,屆時左右夾擊相配合。”
這場血戰到了最後,謝辭幾乎取代了盧信義的帥位。
謝氏男兒,威望遠非盧信義可比。
而他也確實名副其實。
簡信傳過去之後,梁芬馮裕隻是遲疑了片刻,就立即決定遵照謝辭之令行事了。
北戎大軍終於被戰潰了,北戎王呼延德竭力收攏諸部,他仍不想自馬蓮道口和歸緩北口退出去,仍在頑抗著,雙方衝鋒至王旗一刹,謝辭最終成功生擒了陳汾。
在消息傳回來的一刻。
盧信義一直懸起的心驟一沉,一線生機有多艱難,他不是不知道,但當這最後的僥幸被打破,渾身頃刻注入百丈冰原下的冰芯,連血液牙關都變得冰凍。
他僵立片刻,最終放聲大笑起來了。
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彆人。
笑聲到最後,一收,盧信義推翻了帳內所有東西,最後站在原地:“來人,替我裹傷換甲。”
……
五月初七,戰後的第一日,零星的雨絲紛紛而下,洗滌了大平原上硝煙和浮塵。
但雨天天色不好,灰色的雨雲在空中彌漫漸散。
才剛傍晚,暮色就已經降臨大地了,星星點點的燈和篝火,重新點亮了魏軍主營。
顧莞來到謝辭的營帳門前,微笑對謝平點了點頭,想了想,最後還是自己敲了敲門柱。
“謝辭?”
她原本不想來的,之前的感情策略因為謝辭血戰後的一個殤吻告白徹底崩潰,又覺得很慶幸,大家都沒事,反正心情複雜,她還沒想好接下來要怎麼辦,隻是李弈剛才給她傳了個口訊過來。
——陳汾一被擒獲,一下戰場就被押遞往馮坤那邊去了,動作非常之快,戰事未結束明麵沒有大動作,但盧信義身邊的人已經被替換了一個徹底,盧信義經已被軟禁,李弈給他報了一個重傷,剛才他給顧莞帶了一個口信,讓她轉告謝辭,可以殺了盧信義。
顧莞喊了一聲,便撩起帳簾。
一燈如豆,謝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案後,他倚在靠背上,低頭無聲地把玩著一個扳指。
油燈照亮的範圍不大,一圈暈黃,偌大的帳內空虛孤寂冷,謝辭低頭把玩的那枚扳指,顧莞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謝信衷的。
謝雲呈上來不久的,謝信衷戴了很多很多年,上頭還染著他的血跡。
這很可能是頸腔血。
顧莞自己都不敢細想,不知道謝辭反複摩挲這枚扳指的時候,看到那些血跡,心裡有什麼感想。
謝辭耳目非常靈敏的,但他今夜直到顧莞撩簾,才察覺她的到來。
他站了起來,勉強擠出一抹笑,聽完顧莞轉述的話之後,一瞬他捏緊的扳指。
盯著那點跳動的燈火片刻,他才長長吐了一口氣,謝辭側過頭來,顧莞才發現這麼一瞬他眼睛有些泛紅,謝辭強行抑著翻湧的情緒,小聲問:“阿莞,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嗎?”
饒是有再多的複雜情感,此刻也無法抑製不心一軟,顧莞心裡也有幾分難受,她立即點點頭,“好的。”
謝辭閉了閉眼睛,將那枚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他抄起雁翎刀卡配在腰側。
“好,我們現在就去。”
謝辭立即快步出了帳門。
……
去往中軍主帳的,不獨獨謝辭和顧莞。
秦顯半邊身體有些不能動,但他一聽到這個消息,掙紮著從榻上爬起來,由蘇楨和寇文韶一邊一個架著,蹌踉地走在路上。
無論如何!
他都要親口質問一遍這個賊子!
如果不是謝辭在,他必要親手殺了他!
淅淅瀝瀝的雨絲漸漸停了,黃泥地麵上濕漉漉的,謝辭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五月初七,這下的是龍舟雨,如果沒有這場顛覆他一生的變故,此刻謝辭正在中都的家中,吃著帶鹹蛋黃的糯米粽子。
他們一家人必定不能齊聚,父親哥哥多在北地,但粽子已經送過去了,隻要不是軍務繁忙,一家人肯定節日裡吃著一樣的糯粽。
但如今想要吃一樣粽子,隻能黃泉路上的拜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