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福晉為首的一眾人連連稱好。
這並非假話, 四爺一出手,質量向來有保證。
但即便福晉,年側福晉, 鈕祜祿格格幾人都稱讚不已, 他還是不相信,眼神環視一周, 就落在了弘晝麵上:“弘晝, 你說這園子可有哪裡不好?”
他知道,也就這小崽子不會因怕他難堪而不肯說實話。
被點名的弘晝很是高興, 裝模作樣又看了看, 奶聲奶氣道:“阿瑪,都很好。”
四爺心裡這才踏實了些, 便吩咐眾人前去院子歇著。
當弘晝聽說自己所住的院子與弘曆挨著時, 不知道多高興,拽著弘曆的手道:“哥哥, 我們快去看看。”
耿格格與鈕祜祿格格連忙跟在他們倆身後。
***
福晉依舊住在最寬敞、氣派的院子,以至於讓她有種錯覺,即便來了圓明園, 好似依舊在雍親王府。
她臉上並無半點笑意。
一旁的喜嬤嬤見了, 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自大阿哥冥誕後,福晉的心情就一日不如一日, 有的時候甚至能呆坐小半日,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喜嬤嬤這當奴才的也隻能靜靜陪在一旁, 直至丫鬟都進來請示兩次是否能擺膳後,她這才低聲開口:“福晉,您可要用些吃食?方才廚房派人送信來說有新鮮的鱖魚,一條條隻有巴掌長, 用掛糊裹了炸的是酥酥脆脆。”
“還有今早上剛從河裡撈出來的鮮蝦,已被打成泥做成了蝦丸,您從前不是愛喝蝦丸乾貝湯嗎?奴才叫他們做了些。”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福晉卻是半點反應都沒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正當喜嬤嬤猶豫到底該不該叫丫鬟擺飯時,隻聽見福晉低聲道:“想當初弘暉在世時也喜歡吃這道蝦丸乾貝湯,若弘暉還活著,想必已經娶妻,說不準連孩子都有了……”
這話喜嬤嬤可不敢隨便接,更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子——好端端的,她提起這蝦丸乾貝湯做什麼?
福晉的思子之心總算在圓明園找到了發泄的口子,在雍親王府,她時刻謹記自己的責任,這話根本不敢提:“我還記得當初弘暉五六歲時,王爺帶我們去莊子上避暑,王爺也像今日問弘晝一樣文問他莊子上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沒想到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這世上,怕是也隻有我一個念著他,想著他……”
喜嬤嬤硬著頭皮勸道:“奴才覺得福晉這話說岔了,咱們大阿哥是王爺長子,又豈是五阿哥能夠相提並論的?王爺當初問大阿哥院子裡有什麼可精進的地方,是因為看重大哥。”
頓了頓,她更是絞儘腦汁道:“王爺今日拿一樣的話問五阿哥,不過是逗五阿哥玩罷了。”
福晉苦笑一聲:“都說皇帝重長子,百姓疼幺兒,王爺雖是皇子,卻也是尋常人,麵對著幼兒難免多偏疼幾分。”
“你說弘晝在王爺心中比不上弘暉,可叫我說,幾個孩子中,弘晝卻是最得王爺喜歡。”
喜嬤嬤不解。
福晉道:“人人都說弘晝頑劣,上次因為與王爺頂嘴,王爺還揍了他一頓,不少人都在看笑話,殊不知若王爺真不喜歡他,如何會被他氣成那樣?男孩子,誰沒有頑皮的時候,可王爺除去弘晝,又揍過誰?”
喜嬤嬤似懂非懂道:“那照您這樣說,當初您就該將五阿哥養在您身邊的。”
說著,她更是低聲道:“王府中如今就三位阿哥,從前四阿哥、五阿哥未出生前,李側福晉仗著王爺膝下唯有三阿哥一個兒子,走路鼻孔都看著天,可如今她們母女都不得王爺喜歡,連帶著三阿哥在王爺跟前也失了寵,奴才覺得……這世子之位大概會落在五阿哥頭上,咱們不如想想法子,再將五阿哥抱到正院來。”
誰知福晉卻是搖搖頭,正色道:“不必了,強扭的瓜不甜,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就算將這孩子抱到我膝下,也比不上親生母子。”
“不管是哪個阿哥被立為世子,我都是他們的嫡母,隻要我無錯,誰都動不了我的位置。”
頓了頓,她更是道:“更何況,王爺疼弘晝是一回事,會不會將這孩子立為世子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孩子實在太調皮了些。”
今日她難得與喜嬤嬤說這麼多,但更多的話她沒有說。
她出身於烏拉那拉一族,雖說如今烏拉那拉一族不比當初,可祖上卻是出過皇後的,對姑娘的教導並不隻拘泥於禮儀詩書,還有她們的眼界。
她看的清楚明白,四爺疼惜弘晝是一回事,可若論世子之位,四爺卻更傾向於弘曆一些。
隻是如今年側福晉院子裡湯藥不斷,誰也不能保證年側福晉一定不會有孕,若年側福晉有孕,王府中的局麵才會被再次打破。
福晉好幾次告誡自己不能慌,更不能亂,如今更是叮囑喜嬤嬤道:“……你吩咐正院的人都放聰明些,無論是如意室的人,還是緩福軒的人,誰都不能得罪,萬萬不能因為這等事傷了我與王爺之間的情分。”
她與四爺之間的情分已淡薄到了極點,如今四爺到她的院子裡次數不算多,卻也不算少,可論起她真正伺候四爺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喜嬤嬤連聲應是。
***
弘晝與弘曆手拉手到了院子,瞧見兩間院子就隔著一堵牆,高興的像什麼似的。
兩個孩子在院子裡逛了一圈後,很快就跑出去玩了。
他們是這裡瞧瞧,那裡看看,給仙鶴喂喂食,拿網子撈撈魚,賞賞桃花,打打鳥……笑得倆孩子眼睛都看不見。
隻是,弘晝的好心情並未持續多長時間。
剛過了晌午,鈕祜祿格格就派人找弘曆回去,說到了他該學規矩的時候。
弘晝這才知道,原來鈕祜祿格格這次前來圓明園還不忘將瓜爾佳嬤嬤也請來,還真是,皇位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偏偏弘曆也懂事聽話,雖玩的正開心,卻是戀戀不舍與弘晝揮手再見。
弘晝便帶橘子,一人一貓在偌大的園子裡玩了起來。
但一個人閒逛不免有些無趣。
到了第二日,弘晝就已覺得百無聊賴,他就打算帶著橘子給耿格格摘幾枝桃花就回去。
隻是快行至桃花林,弘晝就瞧著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雙手背於身後站在花圃跟前,這老人雖年紀大了,卻身姿筆挺,半點不顯佝僂之態。
弘晝並不覺得奇怪。
他記得四爺身邊養了好些謀士的,有一個都已經年過七旬,他溜去外院玩的時候偶爾會看到他們。
隻是他見著這老人站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似在賞花,不免感興趣,剛湊過去,就聽見那老人道:“紅豆最相思,沒想到他妻妾不多,卻還有如此雅興,尋常人根本不會在花圃中種紅豆,這紅豆在京城怕也養不活的……”
這人不是彆人,正是當今皇上。
他的確與四爺說過等到春日要來圓明園小逛一日,隻是卻並沒有說何時來,怎麼來。
昨日在乾清宮,老九、老十和十四再次麵聖,為老八求情,字字句句懇切,聽的他是怒火中燒。
偏偏老九更說什麼:“……八哥賢明,皇阿瑪您容不下他也就罷了,卻輕信那些擅裝腔作勢之人,您口口聲聲誇讚四哥與世無爭,可您不知道,他一早就準備著您去圓明園一事,更是偷偷請了嬤嬤教他兒子規矩,就是想在您麵前留個好印象。”
“若他真如他表現的那樣淡泊名利,如何還會做這些事?皇阿瑪,您可彆被他騙了。”
皇上幼年登基,如今深知自己年老,下頭的兒子們心思各異,他最忌諱的就是兒子們結黨營私,覬覦皇位。
當即他就將老九狠狠訓斥了一頓,但同時,他心裡也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一晚上都沒睡好。
在吹毛求疵,錙銖必較這方麵,四爺與皇上還是有些相似的,皇上更是一大早就起身來了圓明園。
他到了圓明園還下令不準人告訴四爺,一個人在園子裡閒逛起來。
隻是他老人家賞花賞的正好,眼前冷不丁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來,將他嚇了一跳:“你是誰?”
“你是誰?”
這話,弘晝與皇上幾乎是脫口而出。
弘晝並不怕生,如今奶聲奶氣道:“我叫弘晝,這裡是我皇瑪法賞給我阿瑪的園子。”
他抬頭看向皇上,道:“老爺爺,您呢?您可是來找我阿瑪的?他今日不在這裡,他去寺廟啦。”
皇上看著眼前的小肉坨坨,他老人家多子多孫,孫子都快超過百人,對弘晝是半點印象都沒有。
可他還是道:“哦,你叫弘晝?我聽說你阿瑪正在請人教你們規矩,準備迎接聖駕,你為何沒跟著嬤嬤學規矩?”
弘晝眨巴著眼道:“因為我不想學規矩啊。”
“我還小,小孩子就是要高高興興到處玩才好。”
皇上居高臨下看著他:“那你阿瑪也答應?”
“阿瑪為什麼不答應?”說起這件事,弘晝再次在心裡替四爺豎起大拇哥兒,決定在四爺手下跟前也幫他說說好話:“學規矩不光是為了迎接聖駕,還能叫自己言行端莊。”
“但我不想學,阿瑪就沒有勉強我。”
“哥哥想學,阿瑪就叫他學了。”
皇上對四爺的猜疑褪去了幾分,一低頭,就見著這肉墩墩滿臉好奇看著自己,不由道:“怎麼了?”
弘晝不解道:“老爺爺,將才您說‘紅豆最相思’,為什麼紅豆配相思,綠豆隻能配王八?它們不都是豆子嗎?我覺得綠豆比紅豆好吃多了,憑什麼綠豆就隻能配王八?”
皇上博覽群書,卻被這個問題問的一愣。
偏偏弘晝還在喋喋不休:“還有黃豆和蠶豆,為何它們一個隻能配豬腳,一個隻能配著下酒?我覺得不管是綠豆,黃豆,還是蠶豆,都比紅豆好,您說了?”
“哦,還有巴豆。”
“不過我聽額娘說,巴豆可不能吃,吃了要拉肚子的……”
皇上半晌沒回過神來,老四如此沉穩的人,怎麼養出這樣一個兒子來?
從前他時常考問兒孫們的學問,隻有他將兒孫們問住的份兒,還是第一次被個小娃娃給問住了。
他笑了笑道:“這個問題,朕……正好我現在也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是所有的問題我們都知道答案,你這個問題,我也得回去查一查才知道。”
“你小小年紀就如此好學是好事,若閒來無事,也可從書中找尋答案的。”
弘晝覺得這位老爺爺看著很是慈祥,閒來無事的他原打算與他說會話,嘮會磕的,可他一聽到“書”就一個頭兩個大,一把就抱起花圃中玩的正歡的橘子,抬腳要走:“我還小,不會認字,不過這個問題我會好好想想的。”
說著,他更是撒丫子就跑:“老爺爺,您去翻翻書,找找答案,要記得,活到老學到老哦……”
皇上瞧他一溜煙就跑了,含笑搖搖頭:“這孩子,老四怎麼生出這樣的兒子,和他一點都不像。”
他原還想要在園子裡再閒逛會兒的,可剛走沒幾步,就見著四爺匆匆趕了過來。
到了皇上跟前,四爺行禮道:“兒臣見過皇阿瑪,不知皇阿瑪大駕光臨,兒臣有失遠迎,還請皇阿瑪恕罪。”
皇上抬了抬手:“起來吧。”
“不知者無罪,朕也是突然想起曾答應過你要來圓明園逛一逛的,瞧見今日天氣大好,就起了出來走走的心思。”
話雖如此,但四爺深知聖意難測,並不敢掉以輕心。
下一刻,他更是聽到皇上道:“朕看到你花圃中種了紅豆,朕來考考你,眾人都拿紅豆比作相思,為何會如此?綠豆也是豆,為何隻能拿來配王八?”
哈?
四爺被這問題驚的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若非瞧見皇上麵上依舊是鄭重之色,定會以為自己聽錯了。
四爺斟酌道:“回皇阿瑪的話,紅豆配相思是因唐代詩人王維寫的一首《相思》的詩,其中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首詩源遠流傳,故而人們一提起紅豆來就想到了相思。”
頓了頓,他又道:“至於綠豆比不上紅豆,則是因古時卑賤的人才會戴綠色頭巾,久而久之,想必眾人就覺得綠豆卑賤,所以才拿綠豆與王八相提並論……”
這也是為難他,他既不是王八,又不是綠豆,怎會知道王八為何與綠豆會看對眼。
但這等話,他可不敢與皇上說,瞧見皇上對這答案不是很滿意的樣子,忙道:“兒臣才疏學淺,還請皇阿瑪降罪。”
皇上頷首道:“這等奇怪的問題,你不知道也正常。”
“不過你下去後還是得弄清楚怎麼一回事,若下次你兒子拿這個問題問你,你這一知半解的,哪裡有當阿瑪的樣子?”
四爺下意識應了聲是,可旋即卻覺得不對勁來:“可是……有人拿這問題問皇阿瑪?”
他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是說,好端端的,皇阿瑪怎會問他這般奇怪的問題?如今弘時在雍親王府,弘曆跟著瓜爾佳嬤嬤學規矩,那麼……就隻剩下弘晝!
日頭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但四爺卻後背冒起了冷汗。
皇上點點頭:“怎麼,你這當阿瑪的難道不知道你哪個兒子問朕這個問題?你的長子並未跟著過來,次子還在學規矩,難道你還有彆的兒子不成?”
雖說皇上這話說的是風輕雲淡,但四爺卻嚇得不輕——怪不得皇阿瑪突然來訪,不是閒來無事過來走走,而是想要看看他是否有異心。
伴君如伴虎,不光四爺,一眾皇子近來都頗有感觸,他更是忙道:“是,幼子弘晝頑劣,叫皇阿瑪見笑了。”
在他的預想中,到了麵聖這一日提留著弘晝在皇上跟前轉一圈就夠了,提前更得交代他少說話,如此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兒的。
可如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四爺見皇上沒有接話,便主動說要帶皇上在園子裡轉一圈。
四爺的審美一向沒話說,便是見多識廣的皇上看到園子裡的景致也是微微頷首,直說不錯。
四爺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了下來,父子兩人行至湖邊,湖中兩隻仙鶴齊飛,湖邊滿目春色,如此美景,就連皇上都覺得賞心悅目。
四爺窺得皇上心思,這才道:“……皇阿瑪既覺得這園子不錯,便不枉費兒臣這些日子嘔心瀝血,您也知道,兒臣向來無心朝政,也就對這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感興趣,若皇阿瑪以後閒來無事,可以再來逛逛,或住上幾日。”
皇上剛點點頭,正欲開口時,隻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老爺爺,您怎麼在這兒?”
這是弘晝的聲音。
四爺心裡咯噔一聲。
完了!
這下是真完了!
四爺轉過身子,看到弘晝抱著翻雪,一臉無辜看著他們,更是道:“呀,阿瑪,您也在這兒?你們在這兒做什麼?看仙鶴嗎?”
說著,他咧嘴笑道:“我也是了,我一個人沒事,抱著橘子,不,抱著翻雪也過來找仙鶴玩。”
四爺低聲嗬斥道:“弘晝,不得無禮,這是皇上!”
皇上卻道:“不知者無罪,你與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弘晝一愣,頓時直覺自己眼拙,居然將堂堂康熙帝當成了四爺的謀士。
好在他反應極快,當即就連連點頭:“對,皇瑪法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