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和表哥長達半個小時的通話。
平若葉丟開手機, 茫然的望著天花板發呆。思緒有些混亂,與表哥的談話對她造成了一些情緒上的影響。
索性,過了一會兒, 她就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順其自然吧, 想得再多也沒用。
平若葉上午奔波在祓除咒靈的現場,一整個下午又在撅腚收拾宿舍,等全部忙完她累出一身薄汗,粘粘膩膩的很不清爽。
放下困擾後,生性喜潔的她, 轉頭就進入洗浴室洗漱,做就寢前的準備。
“嗯,犒勞一下辛苦的自己吧。”
外麵天光正亮?
誰管這個,累了就睡才是正論。
溫熱的水流衝刷萬千凡思,也洗滌一身的疲倦。
從浴室出來, 平若葉拉緊剛換上的遮光性極高的窗簾,不讓一絲外界光線進入室內, 室內也因此變得昏暗。
猶豫了一下,她翻騰出從京都老家帶來的夜燈,即那盞散發著瑩瑩藍光的陳舊小燈,這是唯一不符合她審美習慣的擺件。
此刻,它反倒成為了室內唯一的光源。
微光打在平若葉臉龐,鳶色的眼眸深處映出藍色燈盞的光影, 隨著眼波流動輕輕閃爍幾下。
無聲歎息。
平若葉最終還是把藍色燈盞放在了床頭邊, 然後就著明明是冷色調卻給人安全感的光線, 慢慢陷入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下午與表哥的對話,也或許是那盞燈的原因,本就心中存事的平若葉, 又做夢了。
還是自那個幼年起,就時常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夢境。
不過這次不一樣,夢境不再朦朧的仿佛隔著一層迷霧,無論是周圍的景色還是人和物,都格外的清晰醒目。
宛如昨日剛發生的一樣。
平若葉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沒有一絲想要掙脫夢境的想法。
這一次,她不再是夢境的主角,反而以第三視角觀正看著這場夢境——
夏天,蟬鳴聲不止,擾人清靜。
高大的灰白圍牆,莊嚴肅穆風格的四方院落,牆外繁盛的樹木把院落圍得嚴嚴實實,形成一層隔絕外界的天然屏障。
極其寬闊的院落,除了蟬鳴便再無其他聲響,更無一絲人氣,出奇的安靜。
無人、空曠、寂靜。
不。
角落裡還是有一個人的,隻是這人悄悄站在樹叢中,不發出一點聲響,安安靜靜。
是一名小女孩。
大約六七歲的模樣,身穿與季節不搭的厚實且華貴的和服,這使得本就嬌小的她顯得愈加瘦弱。
女孩深紫灰色的中短發胡亂披散,額前的劉海許久未修剪,和服穿的歪歪扭扭,明顯無人仔細照料。
而她身上和服的價格,卻顯然不是貧困家庭的孩子。
此時,女孩正赤著腳站在青石板路,腳丫上麵布滿細小的劃痕,有的還在往外滲血。
但她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仰頭望著碧藍的天空,眼神裡儘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死寂。
是的,死寂空洞到虛無的眼神。
一點看不到未來,一直身處絕望的麻木。
身形虛化的平若葉看了女孩半晌,然後彆過耳畔的碎發,輕歎道:“嘖,我小時候居然這麼醜啊。”難怪。
這個小女孩便是六歲多的平若葉。
平氏家主的嫡長孫女,一位身份血脈極為尊貴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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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氏最偉大的咒術師先祖平將門去世百年後。
即便爭鬥失敗,卻還想重回地位巔峰的平家,突然間退出權利舞台,倉促的舉家遷至京都遠郊,這其中自然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因為平家出現了問題——平氏全族都中了一種未知詛咒。
起初,他們還未發覺到異常。
直到有一年,霓虹發生巨大的自然災害,但東京附近區域奇跡般的沒有受到多大影響。此事沒過多久,平家實力強大的那群咒術師,離奇的接連英年早逝。
他們這才意識到了似乎不對勁。
平氏開始查找往年的族譜記錄,很快,他們發現每當東京出現災禍,平家當時的咒術師就有早逝的情況,死亡人數跟災禍的強度有關。
而且,這個詛咒波及的大多是實力強盛的咒術師,普通族人反到沒受到多大影響,頂多是壽命比常人稍短一些。
就像是...以平氏咒術師的性命為代價,護衛東京地帶平安一樣!
這件事令他們惶恐不安。
再這樣下去,平氏早晚會從咒術師名門世家隊列中消失,後代新生的咒術師,也無法等成長起來發揮作用便死於詛咒。
絕對不行!
於是,焦頭爛額的那代家主,做出各種努力和瘋狂翻閱古籍曆史記載,終於查到了詛咒源頭和解決的方法。
這個莫名其妙的詛咒,還要從平氏最出名的平將門說起——
平將門死後,靠著強大的怨氣和生前的咒力成為了霓虹三大怨靈之一。
他的怨氣之重,讓許多霓虹人產生畏懼和崇拜,許多以事實改編的流言更是不脛而走,一時間鬨的人心惶惶,風波不斷。
於是,為了壓製平將門的‘怨’。
幕府和天皇請來精通陣法結界的術師,命令他們組成重重法陣與結界壓製,接著他們依令在東京建造了七座神社。
這七座神社分彆鎮壓了平將門的局部屍首和鎧甲,組成了北鬥七星陣,以此鎮壓和反利用怨氣保佑東京風調雨順。
但平將門到底怨力是最強的怨靈,期間還數次企圖衝擊北鬥陣,每次都造成了激烈的霓虹地動。
後來,術師們為了保證北鬥七星陣不受破壞,從而放出平將門後反遭其害。在此陣法的基礎上,他們又格外修建了方形的四座靈園,中間的神社作為陣眼,鎖住北鬥七星陣。
自此,平將門的怨靈似乎完全被壓製住了,不再鬨事,磅礴的力量天然保佑一方安全。
也是從那時候起,平將門直係血脈的咒術師後代,便接連的遭遇不幸......
以怨氣支撐一片地域的免受各種災害,強行打破世界天意平衡,必然會因此產生孽力。
可雙重陣法讓平將門無法逃出,這積攢下來的雄厚孽力找不到源頭,順其自然的回饋到了其血脈後代的身上。
世界是公平的。
幾百年,每逢東京大災,世界意識就會用平氏咒術師的性命,換取結界覆蓋範圍內的人民安全——這便是平氏的詛咒。
以一個家族換一座城市安寧,聽起來似乎還不錯。
但,沒人問過平氏願不願意。
平氏當然不願意!
所以,他們找到了解除詛咒的辦法:找出和平將門血脈最近的後代,破壞壓製平將門的結界,讓他不再被迫護佑東京一帶。
很簡單,卻又很難。
平氏早就失去了曾經的巔峰權力地位,他們無法再抵抗占據東京的天皇和幕府,隻能眼睜睜看著這群人沐浴著平家人的鮮血,生活的奢靡愉快。
又過了百年,平氏沒有成功重回輝煌,依舊沒法強行打破結界,被動的看著族裡的咒術師每逢災難死去。
很快,他們找到了另一種解決的辦法,以一人換全族的方法。
血脈,祭品。
找出平家最接近平將門氣息的族人,在其居住的院落裡設下陣法,誤導孽力認為此人是平將門,讓其獨自承受孽力的怒火衝擊。
每逢災禍,平將門積攢已久的怨氣孽力,便會全部灌入這名族人的體內,粉碎。
獻祭——
以這種蒙騙世界意識的方式,換取平氏短則幾十年,長則百年的安穩。
平氏為了方便行事,果斷舉家搬遷避世,一直到現代。
而到了現代,這一次檢測出來的祭品,便是有史以來氣息最接近平將門的——平若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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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若葉從小便一個人獨占一座院落,沒有家人或仆人陪伴在身邊。
隻有她的祖父平鎮盛,時不時的過來看望孫女。
他時常過來教導小若葉識文認字,說著幼童的她尚不能理解的大道理。
每次,她因好奇而問及平鎮盛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時,他總是長長歎氣,流露出她看不懂的複雜眼神,然後用寬厚的大掌摸摸她的小腦袋。
“若葉,慢點長大,再慢點吧,千萬......彆出去。”
“好的爺爺,若葉會聽話的。”
小若葉得不到解答,即使對外麵很好奇,也聽話的不離開這座院落。
於是自有記憶起,小若葉便隻有在一日三餐時,才能在每日負責送吃食的女仆開門時,從門縫中短暫窺探到外麵的人。
她就像是生活在囚籠裡的金絲雀。
過著外人看來優渥的生活,沒有一丁點的自由。
單純,無知,縮在隻能望得到四角天空的院落裡,每日期待著爺爺的探望。
待小若葉長到五歲時。
她敏感的發現祖父平鎮盛每次過來時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差,經常一言不發的望著她發呆,長籲短歎的。
然而,在小若葉忐忑的回望他時,他又努力擠出似乎快要哭出來的笑容,安慰她自己沒事。
一次比一次明顯。
在之後的某一天,小若葉第一次違背自己的諾言,大晚上的偷偷打開女仆忘記關上鎖的小門,溜出去了。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夜色裡,她又激動又驚慌無措的走在完全陌生的道路上,觀察著路燈下與自己院落不同布局的亭子和假山水。
奇怪的是,小若葉溜達了十多分鐘都不曾遇到一個人。
在又走幾步後,她聽到和室內傳來了爺爺與其他人的談話聲,於是沒有猶豫,她循著聲音就過去了。
小若葉懷著略微不安的心情,想要拉開和室的門,卻在爺爺說了自己名字時嚇了一跳,本能的停下了動作。
“時間真快,若葉已經五歲零一個月了。她真的...真的不能度過六歲生日嗎?”
——這是爺爺的聲音。
一道稍顯年輕點的聲音回道:“很遺憾,家主大人,按照往常的規律,若葉小姐大概率是不能活到六歲。”
“老夫知道。”
沉默許久,平鎮盛聲音沉悶道:“隻是不舍得,畢竟,老夫是親眼見到她從那麼一小團,長到現在這般大的。”
“家主大人,或者這話我不應該說出來,但事實是——”年輕者似乎是下定決心,語氣堅定,“以若葉小姐的血脈......生來便是祭品,注定要為平家而死,您真的不該投入感情的。”
“老大他隻留下這麼一個女兒!”
“家主大人!為了眾多平氏咒術師血脈不——”
“老夫知道!”
平鎮盛打斷年輕者的勸阻,重重一歎:“放心吧,老夫是平氏家主,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不會因為若葉是自己的親孫女就做些什麼。而且唉,詛咒是天命,老夫無能無力——去救她。”
是他這個做爺爺的無能。
平家曆代家主研究詛咒那麼多年,都無人能夠找出其他的辦法解決詛咒。
到了平鎮盛這一代,也同樣利用各種渠道,找尋這種孽力詛咒如何祓除,但直到小若葉即將直麵詛咒命運,他都沒找到。
和室內的兩人提起這個話題,皆麵露苦澀,說起家族詛咒的等等相關信息。
他們早就揮退了仆人,不會想到有人膽敢闖入特意命令清空的院落,更不會預料到門外有個小身影,會聽到這些事情。
也是最不該聽到這些事情的當事人。
他們口中的有些詞彙,小若葉聽著陌生,但結合聽到的全部的信息,還是能夠大致理解其意。
也就是說——
自己的生來便是祭品?
注定會死?
死......是什麼?
是像花草樹木的枯萎?還是樹下被蟲子分食的鳥雀?
而且,她一直不能出院子的原因,居然是、是因為獻祭不能出現意外?
怕誤導孽力灌注時......出現波折?!
裡麵的兩個人還在談話,小若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安靜的像座石像。
良久。
和室外,一陣陣清風吹過。
小若葉的發絲拂過其稚嫩的臉龐,在風止時,發絲回歸原位,重新露出她的全臉。
此時此刻,她的臉龐麵無血色,嘴唇微乾,原本滿是天真的鳶色雙眸,現在附上一層濃重的陰影,透不出一絲光亮。
好一會後,小若葉默默轉身邁著小步子離開,不想再聽他們還在講述著的,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信息。
“哢噠——”
她再次回到困住自己的小院,抹除女仆的疏忽失職,在裡麵自行上了鎖。
關了門,小若葉坐在石階上,小手拖著下巴仰望蒼穹。
此時的天空一片灰蒙,星辰躲避,月光也無法穿透重重烏雲和樹木照進這座院子。
小若葉扯了扯發乾的嘴唇,喃喃道:“傳說中的輝月姬大人也討厭嗎?我的這塊墓地。”
騙子。
爺爺明明說過的,輝月姬是住在月亮上的女神,會關顧乖乖睡覺的小朋友的家。
然後小若葉低下頭,看著手中不知何時掐出的、微帶血絲的月牙形指印。仿佛感覺不到疼一樣的,自虐性的、試探性的又按了一下傷口。
“什麼啊,詛咒的宿命......?”
宿命,活不過六歲
——她有點害怕。
自那晚之後,小若葉不再對外界有分毫的好奇,也不再纏著爺爺講各種童話故事。
——反正都是騙人的。
白天,麵對關心自己的平鎮盛,小若葉本能的揚起往日的笑臉,聲音歡快的講述兒童哲學,試圖讓自以為負麵情緒隱藏很好的爺爺不要那麼難過。
——不會有奇跡發生,爺爺不要難過,若葉沒關係的。
夜晚,小若葉蜷縮在無法溫暖自身的被窩裡,惴恐不安睡不好覺。
等待著不知何時到來的死神,邁著無聲的步伐叩響她的房門。
——如果來的再晚一些就好了,她貪生。
在漫長的等待中,小若葉習慣於孤獨的處境,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房間,和伴隨而來的更巨大的平靜獨處。
這是一個糟糕透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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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裡。
平若葉看著六歲時性格極度黑泥的自己,逐漸回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過往。
是的,被斷言活不過六歲的小若葉,遇到了奇跡。
也許不是奇跡,而是這個糟糕透了的世界給她的一線生機,是命運的改寫造就了這一切——
五歲時,小若葉意外得知了家族詛咒以及自己出生就應有的宿命,雖然心有一些陰霾,但她仍說的上是一個陽光單純的小朋友。
恐懼但坦然的等待死亡。
可六歲時,明明頑強的憑借求生欲和奇跡,跨過了命運設定的死亡節點,小若葉卻反而性格大變,小小年紀就有著濃厚到讓人一眼察覺的鬱氣。
她看人時的眼神冷淡,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偶爾還會自我厭棄,渾身充滿喪氣感。
在某些時刻,小若葉不隻是對自身厭棄,她甚至對人類整個群體產生仇視......
平鎮盛發覺到了,但是他無法對她說出任何無關痛癢的勸誡和安撫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