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是夏日,然而昏暗的光線之下,隱約可以看見村口的荒草上逐漸凝結出冰霜痕跡,甚至連草尖上的鮮紅血滴也逐漸變成半透明的冰晶狀,在血紅的夕陽下顯得尤為刺目。
朱恩的雙手都握著尖刀,她的半個身子都隱在礦洞口的藤蔓後麵,隻能借著餘光觀察外麵的動靜。
村子中一片死寂,沒有人聲,也沒有魔獸的哀嚎。
朱恩隻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但是很快,她便聽到了那些熟悉的聲音。
“唰——唰——”
聽到詭異的聲音後,朱恩無力地將肩膀貼在礦洞的岩壁上,饑餓和疲倦讓她眼前不斷發黑,她隻能不斷地咬牙堅持著不讓自己暈死過去。
朱恩的意誌力早已被磨練得超群,她的意識非常清明,記得請外麵的那些怪物已經在村中遊蕩了快要有八日了。
是的。
它們是怪物,而非魔獸。
雙月黯淡的前一天,朱恩冒險從塔城趕回了村子。
雖然應召守護塔城能夠有很多得到賞金的機會,但是跟這些比起來,朱恩還是更想守護好自己出生長大的村子。
雖然母親送進塔城的信件中總說村子很安全,村中的年輕人們修建了更加牢固的防禦工事,又多養了兩隻勇敢的犬獸,但是在角鬥場見過太多魔獸的朱恩知曉那些魔獸究竟有多可怕,更知曉這幾年魔獸的數量在劇增。
所以在估算自己還要再努力幾個月才能換到一枚自由紋章後,朱恩回到了村子,準備守著母親和村民們度過這次雙月黯淡後再回去。
一切都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大家將削尖的木棒固定在村子的石牆邊上,又堆砌了許多荊棘在附近,還有人在村口放置了一個小小的光明神木雕,祈求神明的庇佑。
所有村民都躲在村子的倉庫之中,木門鎖死,她的母親也在裡麵。
朱恩與村中的其他年輕人沒有躲進去,而是拿著武器,守在村子的各個角落。
村中另外幾個年輕人還在低聲向朱恩討教著塔城的事,說著明年也去角鬥場成為勇士掙錢養家的打算,似乎這一次雙月黯淡也將和之前那樣平靜度過,最多也就來兩隻好對付的低級魔獸——
然而當雙月徹底黯淡之後,那個怪物出現了。
入夜前還在和她興奮說著想要成為一名勇士的瑪麗和湯普森去村口巡邏,再也沒有回來。
在黑暗之中,朱恩借著村口懸掛著的那一小盞樹油燈的微光,看到了村口的發生的劇變。
她看到還來不及尖叫就轟然倒地,生死不知的朋友,還有拿道詭異黑袍身影。
那道黑影踩過村門口的光明神木雕,重重地碾碎,然後走向倒地的瑪麗和湯普森。
幾乎是看到這人的瞬間,在角鬥場中廝殺無數次的經驗就告訴朱恩,這個黑袍人不是她能夠應付的。
在兩隻犬獸撲向黑袍人的時候,她忍著恐懼衝向倉庫,帶著村民躲進了村子後山那個隱蔽的礦洞。
據說這是某個塔城貴族在幾十年前買下的礦脈,隻是開掘後才發現隻是些無用的廢石,所以一直棄置沒管,到如今礦洞口都快被荒草徹底掩蓋了,隻有一直住在這兒的村民知曉它的位置。
這個廢棄的礦洞也救下了朱恩他們。
然而整整八天過去,雙月黯淡也結束了,那個黑袍人早已沒有了蹤跡,之前躲在村子其他地方的人,還有正在巡邏的人也沒了蹤跡。
但是村中卻多出了許多詭異的怪物。
它們似乎不知道饑餓和疲倦,也不畏懼光明,不斷地在村子裡遊蕩著。
第四日,雙月黯淡結束了。
借著重新出現的微光,朱恩在洞口瞥見了在遠處村中遊曳的怪物的腿。
那是犬獸的腿。
和朱恩一起到洞口探看的那個年輕人有些興奮,驚喜地說了一句“看樣子我家的犬獸把怪物趕跑了”,而後便飛快地衝出昏暗的礦洞,朝著村子裡的犬獸跑去。
朱恩還沒來得及阻止,就看到那個人被撕扯成了碎片的畫麵。
也就在這時,她也看清了那隻怪物的全貌。
那隻怪物的確是村民們從小飼養到大的犬獸,朱恩甚至還記得犬獸灰色絨毛柔軟又溫暖的觸感,也記得這隻犬獸在幾天前還搖著尾巴來村口迎接歸來的自己。
然而此刻,那隻犬獸的半邊身體都已經腐爛見骨了,卻依然詭異地行走著,甚至還用殘缺的嘴啃食著地上的屍體。
村子深處,還有更多本該死去的魔獸在遊蕩,而那些人類的屍體卻不知為何消失不見了。
它們明明已經死了!
朱恩忘記自己是怎麼重新將藤蔓扯過來遮掩住洞口,又是怎樣顫抖著身體走回礦洞深處,叮囑村民們前往不能出聲也不能出去。
他們隻能等,等到那些怪物離開村子,又或者是等待有霜狼騎士巡查到此處,再或者是有偉大的魔法師路過時順手營救這個陷落的村子……
村中所有人都信服朱恩,她曾帶領村子躲過數次魔獸的侵襲,所以他們都照她說的安靜躲在洞裡,連懵懂的孩子們都不例外,他們在恐懼饑餓到極點時也隻是趴在父母的懷中無聲哭泣,沒有人鬨著要出去,也沒有人崩潰哭喊。
他們隻是蜷縮在一起,沉默地望著村子的方向。
這是遊民們用血的經驗換來的團結和忍耐。
可是這一等,便是整整八天。
朱恩小心地握著自己的尖刀,努力忽略掉腹部因饑餓而傳來的劇痛。
礦洞中的村民們有不少人已經陷入昏睡狀態,再這樣下去不用等,他們就要活生生餓死在礦洞中了,朱恩的母親也不知在何時沉沉昏迷過去,借著那些廢石發出的微微光芒,朱恩看到她的臉色已經是死人一般的灰敗。
不能再等下去了,隻能靠自己了。
朱恩決定在自己還有餘力時,賭上性命為村民和母親拚出一條生路!
她慢慢地從藤蔓之間鑽出,慢慢地靠近距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怪物——那隻看起來像犬獸的怪物。
不過這隻怪物明顯不是親近人類的犬獸,因為它血腥的嘴角甚至還叼著半截人類的手指!
朱恩猛地衝刺,視死如歸地朝著前麵的怪物撲去,手中鋒利的尖刀也精準命中了怪物的心臟位置——
無論是魔獸還是人類,這裡都是絕對的弱點!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一刀對怪物來說似乎毫無作用。
哪怕心臟正在汩汩流血,它也似乎察覺不到疼痛,依然迅猛而殘忍地朝著朱恩咬下來!
朱恩沒有躲開,肩膀被怪物狠狠咬住!
更可怕的是,她看到另一隻腐爛的魔獸也出現了,而且看它奔跑的位置,正是村民們躲藏的礦洞!
“母親!”
朱恩腦袋一片空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揮動尖刀削下自己被咬住的那塊肉,用儘最快的速度狂奔向那隻怪物,死死地抱住了那隻怪物的獸腿。
怪物用力想要將她甩開,朱恩的後背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撞擊在礦洞的岩壁上。
她口中嘔出一攤鮮血,眼前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不能進去……不能……”
朱恩的眼中不知何時溢滿了淚水,哪怕是上次在角鬥場險些被魔獸吃掉,她也沒哭,可現在淚水卻失控一樣湧出。
她意識到,自己無法戰勝這些不會死亡的怪物。
“不能……神明……誰能救救他們!”
咻!
一陣劍風自遠處射來,像是黑暗中終於出現的光明。
隱約間,朱恩似乎看到一道纖瘦的身影似乎踩著一把劍自山巒間飛來。
有人來了!
痛得抱不住怪物腳的朱恩撕心怒吼,終於鬆開了手。
然而在鬆手的同時,她帶著最後一點希望,狠狠地把劍刃紮向那些易碎的廢石礦壁——
隻要自己拖住這隻怪物,礦洞深處的人或許能得救!
轟隆的響聲如雷鳴般回蕩在朱恩的耳邊,那些廢石像冰雹一樣不斷墜落,在朱恩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間,徹底把那隻往裡跑的怪物和她一起淹沒。
“哐當”
尖刀落地,朱恩的意識也徹底歸於黑暗。
*
在看到這一路上不斷出現的殘缺魔獸軀體時,黎離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
尤其是空氣中隱約傳出的腐爛味道,幾乎濃鬱到山風都難以吹散。
她把沉重的科林斯丟到安全的叢林裡,匆匆留下一句“我先走”之後,便將手中精鐵短劍往天空一拋。
下一刻,她運起靈力,似一隻飛燕般輕盈落在劍上,施展出了禦劍術。
在科林斯和西壬震驚的目光中,黎離踩著劍飛上天走了!
“這這這——”
科林斯拿著魔杖的手不斷顫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這難道是隻有魔導師以上才能施展出來的飛行術嗎!而且誰家魔導師能飛這麼快啊!
西壬倒吸了一口涼氣,腦中一閃而過自己踩著箭亂飛的樣子,但是他很快意識到現在不是展望未來的時候。
他也將肩上的藥檀丟下去。
“前麵有狀況,我先跟上去,你們小心!”
語罷,西壬緊隨在黎離身後,直接穿過那些荊棘飛奔著去追她了。
黎離催動著靈力不斷禦劍衝刺,很快,她便將那座村子的輪廓納入眼底,也看到了村子裡遊蕩著的魔獸。
幾乎是剛一靠近,她就在魔獸身上察覺到了濃鬱的死氣,同時也注意到它們腐爛的身體。
劍氣縱橫劈向那隻魔獸,它的注意力瞬間被黎離吸引,獸腿微微一屈,然後猛地朝著黎離飛撲過來。
黎離腳尖點地,向後縱躍兩步避開,抬手接住墜下的劍,然後反劈向前方的魔獸。
劍氣精準命中魔獸的脖子,鋒銳地斬斷了它的頭。
恐怖的是,這隻魔獸雖然沒有了頭顱,卻依然在掙紮著想要撲上來!
而此刻,在村中其他位置遊蕩的怪物也開始逐漸朝著黎離所在位置彙聚而來。
黎離沒有往後退,而是飛掠向這群怪物,手中利劍不斷斬向它們的致命處。
心臟。
頭顱。
腿腳。
然而無論傷到那裡,這些死氣沉沉的魔獸都依然行動著,仿若不知疼痛不懼生死的鬼魂般一次又一次飛撲向黎離。
黎離毫不畏懼,身形不斷閃避攻擊的同時,也揮出了無數劍。
既然它們要撲上來撕咬,那她斬儘怪物的四爪和頭顱便是,看它們成獸棍了還能不能動!
隻是她為了快速殺敵,將靈力附著在了精鐵劍上,現在她能感覺到這第二把劍也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黎離的劍刃快要徹底崩斷時,數道箭矢自她身旁擦著飛過,將那邊還想掙紮著撲上來的一具魔獸屍體徹底釘死在地!
黎離知道是西壬來了,但她沒有回頭,而是迅速地躍向下一隻魔獸,猛地一腳將其踢飛,再用胳膊狠狠給了它一個肘擊!
“咻!”
西壬的箭隨後飛到,默契地將落地的魔獸釘地!
他站在遠處,大聲道:“下一個!”
黎離朝下一個掠去了。
直到西壬的箭囊都又快落空,村中聚集的古怪魔獸才被儘數擊敗。
隻是詭異的是,它們破碎的身體居然還在不斷扭曲著。
黎離沒管,而是用破劍借力支著身體站起來。
“那邊還有血腥味。”
丟下這句話後,黎離便快步朝著村子後方走去。
西壬看著仍在掙紮的屍體,眉頭緊皺,最後還是沒選擇把寶貝箭拔下來。
他快步追上黎離。
然而沒走兩步,西壬就在村子的圍牆下瞥見了兩條斷腿,他眼皮一跳,很快又在不遠處看到了同樣的斷腿。
那是人類的腿。
但是和之前路上遇到的魔獸屍體一樣詭異,這些斷腿也像是被人為斬下來,而上半身卻不翼而飛。
魔獸的屍體尚且能用要做魔法道具做解釋,但是人類的屍體呢?即便是被魔獸吃了,也該留下些碎骨才對。
西壬的腦中閃過疑惑,腳步卻沒有停下,而是追著黎離往後山的位置跑去。
後山戰鬥的痕跡很明顯,還有一具完整的年輕人屍體,屍身上有被魔獸啃食的痕跡,但是從還在流淌的血液看來,恐怕是剛遇害不久的。
黎離沒有浪費時間在屍體上,而是徑直走向血腥味的另一個源頭。
撥開亂糟糟的藤蔓,黎離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把的尖刀,也看到因坍塌而被堵死靈石礦洞。
終於看到了靈石,可是黎離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暮色越來越深沉,已經快要入夜了。
黎離聽到後方傳來的藥檀和科林斯的呼喊聲,然而她卻沒有回應,而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毅然拿著全部卷刃的精鐵劍,開始迅速地將那些靈石和石塊一道挖開。
西壬看不懂:“你要做什麼?”
黎離簡短回答:“裡麵可能有人。”
她能察覺到礦洞裡麵有隱約的活人氣息,但是全部都微弱到幾乎隨時要消失,如果再慢點,恐怕就真的要全部死掉了!
西壬一愣,他很想說礦洞坍塌了裡麵怎麼還可能活人,卻一句話沒有說,隻是立馬蹲下開始幫著黎離清理這些坍塌的礦石。
“礦洞很深,洞口坍塌不代表整個礦洞坍塌,興許裡麵的人還活著。”
前方有塊石頭堅硬無比,還卡在了關鍵位置。
黎離立馬持劍重重一劈。
“哢!”
黎離手中飽受磨難的精鐵劍再次斷裂,而巨石僅僅出現了一道裂縫。
她毫不猶豫把這把破劍丟開,咬了咬牙,索性手握成拳,運足靈力狠狠地朝著這塊石頭砸去!
在西壬震驚的目光中,黎離一拳接一拳,巨石上的裂縫也越來越大。
終於——
“嘭!”
硬生生將巨石捶裂的黎離甩了甩痛到麻木的手,在身旁西壬的身上蹭乾淨血跡後,踉蹌著起身從被打出來的狹窄洞口中鑽進去。
跟在後麵的西壬剛想進去,便看到黎離拖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出來。
“帶她去找科林斯和藥檀。”
黎離扶著礦壁的手似乎因為脫力而有些顫抖,然而她並沒有停,而是繼續朝礦洞深處走去。
西壬飛快抱起地上這個毫無生氣的人,將她帶到了追上來的科林斯和藥檀身邊。
“救她,我去那邊幫黎離。”
兩個同樣知曉問題嚴重性的少年忙點頭:“好!”
藥檀已經飛快地從隨身的小袋子中翻出無數瓶瓶罐罐,然後捏住這個麵目全非的傷者的下巴,挨個將不同的藥水往她嘴裡灌。
科林斯還是頭一次近距離和這樣的傷者接觸,他甚至懷疑地上這個人已經是屍體了。
但是他並沒有要放棄的意圖,而是顫巍巍地拿著魔杖,念出那個熟悉的咒語……
“水之元素啊,聽從我的召喚……水療術!”
水療術的光輝閃過,然而地上的人依然毫無氣息。
科林斯咬牙,繼續重複剛才的吟唱:“……水療術!”
而遠處的西壬再次出現,他之前一直背在背上的弓不知道丟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人,而他懷中還抱了兩個昏迷的孩子。
他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便飛快地再次返身往礦洞跑去。
科林斯從空間戒指中飛快取出一瓶回魔藥水灌下,匆匆道:“你先看看孩子和老人怎麼回事,我繼續給她用治療魔法!”
藥檀在他說話的同時已經撲到那三人的身邊了,他的靈力飛快流淌過這幾人身上,確認他們並沒有受傷,而是被餓暈了。
他一咬牙:“煮飯是來不及了……希望你們還能吞下昨天剛熬出來的辟穀水吧!”
藥檀動作飛快地取出一大瓶漆黑的藥汁,拿出來的瞬間,與辟穀丹如出一轍的蟑螂味兒居然壓了血腥味。
他掰開這些人的嘴,強行將藥汁灌進去!
遠處西壬和黎離的身影陸續出現,兩人沉默地背著人也不知道來回跑了多少次,這片草地上躺著的人也越來越多,藥檀顫抖著手不斷給他們灌藥汁。
雙月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格外清晰了,清冷又柔和的月光將整個天地照得透亮。
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沒有神明。
隻有兩道來回奔走累到搖晃的背影。
隻有已經變得沙啞帶哭腔的吟唱聲。
還有縈繞在所有人睡夢中的蟑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