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雙月黯淡的第一天,塔城中的許多店鋪門口都擺了幾支小小的白花。
這是東塔城的習俗,光明傳說中曾有言,這些白色的鮮花可以為離開塔城獵殺魔獸,卻未能歸家的勇士們指明回家的道路,而後,虔誠的信徒則能通過這些白花鋪成的道路,被接引前去沒有貧窮,沒有災厄,沒有魔獸的幸福往生。
所以光是看是否放置了白花,也可以判斷出這戶人家是否是光明神的信徒。
艾瑞爾麵無表情地踩著色澤暗沉的皮靴踏過東塔城,今日的天氣並不算好,呼嘯的風吹得無數白色小花落在他的靴底。
東塔城的光明信徒僅次於西塔城,在北塔城,是絕對看不到這麼多的白花的。
在荒涼寒冷的北塔城,每次雙月黯淡之後,隻有無數的屍體被帶回塔城中,無數的半獸人們為其低吟族中的哀歌,並記住他們身上的鮮血和仇恨,而不是天真地想著他們是去了所謂的幸福世界。
不過即便如此,艾瑞爾還是非常自然地抬腳落地,避開了那些花朵,沒有將它們踩碎。
不多時,他停在了紅楓大道的口子上。
作為東塔城最繁華的大道之一,雖然此刻天光初明,這兒卻已經聚集起了熱鬨的人流,就連之前僻靜的天劍宗招生辦門前也排上了滿滿的隊伍。
“還彆說,你這老小子出的主意還真不錯,讓朱恩在低級角鬥場廣而告之,黎丫頭又在高級角鬥場吆喝,現在來的人可真不少!”
王大爺樂嗬嗬地看著門外排了一長串的人群,這樣的盛景已經持續好幾天了,不能外出戰鬥的孩子們都來了不少。
當然,來的這些人全部都是沒有魔法天賦的孩子,但凡有一絲魔法天賦,他們都會選擇傾家蕩產地送孩子進傳統的魔法學院,而不是這個奇怪的……新式戰鬥學院?
又是一個沒有修行天賦的孩子測試完畢,司空燼也不黑臉攆人,而是耐性極好地同這孩子聊了會兒天,給了一些多活了幾百年的長者的建議,而後送了一顆糖給孩子,把他送走了。
這幾日他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有修行天賦的孩子,隻是那些天賦都有些太低了,極有可能這輩子就困在練氣期不得寸進了、
有幾個天賦勉強過關的孩子,隻是一聽說要去塔城外麵的山裡修行,每天都得揮劍數千次,還得學著挖礦砍樹,他們立刻選擇離去了。
倒是有幾個普通的底層塔民孩子和在塔城中做苦工的年輕遊民來了,他們天賦雖差,卻擁有強烈的變強決心,司空燼便將他們的姓名暫時記了下來,琢磨著且給個參與考核的機會,指不定這裡麵也能出兩隻先飛的笨鳥呢。
司空燼嘖了一聲感慨:“果然啊,但凡家裡條件好點,都不願意來當劍修吃苦,哪個世界都一樣。”
他說著,便不自覺地想起前幾日來的那個綠眼小子。
據黎離所說,那小子似乎是北塔城的小公爵,一聽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且好像魔法天賦也是一等一的強,看樣子是不好騙過來了啊。
饒是早就放棄了忽悠綠眼小子入門的念頭,想起對方堪稱百年難遇的極佳天賦,司空燼還是覺得可惜。
這要是在修真界,可是能引得無數宗門拋出各種條件勾引的好苗子啊!
老頭正在心中念叨的時候,身邊的王大爺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老狗,你看外麵那人是誰?”
在一眾貧民打扮的瘦小孩童之間,身形高挑氣質矜貴的艾瑞爾格外醒目。
他似乎沒有要仗著身份搶先進來的打算,而是將背挺得筆直安靜排在隊伍最末的位置。
不侵占平民的權益是一位半獸人王者刻在骨子裡的禮節,哪怕眼前的這些人並非他的子民。當然,他腦子不清醒的時候除外。
隊伍越來越往前,終於,艾瑞爾再次走進這間風格獨特的店鋪。
和上一次毫無差彆的裝飾,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進來,那個胖老頭就防賊似的拿著一把掃帚瞪著他。
艾瑞爾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他明白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是追尋想要的答案而非打架,所以隻是和之前進來的那些人一樣,坐在了那張長木桌的另一邊。
“我來是想想問一個問題。”艾瑞爾直接切入正題,鄭重地問道:“你當時為什麼說,我現在的修行路線不是最好的?還有為什麼說我有火係天賦?我之前測試過,並不能掌控火係魔法元素。”
司空燼現在不打算收這個徒弟了,自然也不打算多說什麼了,含糊道:“你聽錯了,你現在這樣子挺好的,也不用再想什麼火係魔法了,我老眼昏花看錯了。”
這回答明顯就是敷衍,艾瑞爾麵無表情地看過來,眼睛微微一眯。
不過他也看出司空燼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於是轉而問了下一個問題。
“如果說實力越強,身體越覺得不適應,那是否說明修行的路線真的有可能出了錯呢?”
司空燼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艾瑞爾,隻是他也看不出對方哪兒不對勁。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艾瑞爾默默地從空間戒指中取出了一匣魔法石,推到了司空燼的麵前:“我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司空燼瞄了一眼,確定那匣子魔法石怎麼也有上千塊了,看樣子這小子還真的是特意來問題的。
在威爾斯那兒就做慣了解疑答惑工作的司空燼對此並不陌生,他把匣子往自己這邊一攬,而後敷衍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按照正常的道理,一個人實力越是增加,那他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和身體的強度也該跟著增加,若真如你所說出現身體不適症狀,那極有可能是修行的方法或者路線出了岔子。”
頓了頓,他繼續道:“用我們學院的專業術語來說,這叫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艾瑞爾皺眉,顯然不能理解這個詞彙的含義。
司空燼看他一臉懵懂的模樣,便細心地給出例子:“走火入魔就是修行的路線和方法不對,導致反噬了自身,常見的有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修為倒退或者消失之類的,還有的人會腦子不正常變成瘋子傻子,或是人格分裂,或是失憶,變得異常凶殘……”
艾瑞爾的臉色起初還好,然而司空燼越往後舉例,他的表情就越是凝重。
失憶,變得異常凶殘,不能控製自己,仿佛變了個人……
司空燼後麵說的每一條,艾瑞爾都能和自己的情況對上!
難道他其實不是什麼靈魂受傷,而是修行的路線和方法出了錯?得了那個名為“走火入魔”的大病?
“你要對這事兒好奇的話,喏,看看這本書。”司空燼隨手將後方書架上的一冊書遞給了艾瑞爾:“這裡麵有個角色就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的,隻要十塊魔法石一本,精品手抄版。”
這些書都是由他口述,由智者親自摘寫的精彩故事,選的是當年邪帝劍仙最暢銷的幾本,當前還處在限量發行階段,貴一點很合理吧?
“……”艾瑞爾拿著書,默默地看了司空燼手邊那個裝滿魔法石的匣子一眼。
一千都給了,現在還要這十塊?
司空燼輕咳了一聲,衝著他擺了擺手:“看你有緣,送你了,自己拿回去看吧。”
說著,司空燼便晃動手邊的小銅鈴示意下一個進來。
艾瑞爾拿著書起身,卻沒有出去,而是掃了一眼這間寬敞而雅致的店鋪。
那邊的屏風後麵放置了不少矮桌,有許多衣著樸素的少年少女正盤腿坐在桌旁蒲團上,一臉認真地看著手中厚厚的羊皮冊子,從他們的裝扮來看他們並不像是出得起那十塊魔法石的樣子,然而這裡的兩個老頭卻並未驅逐他們,反而在每張桌上都放了水壺和杯子。
艾瑞爾麵色淡淡地看著這一幕,而後也走到了那邊,擇了一個最角落的位置,翻閱起了手中的書籍。
起初艾瑞爾隻是想將它當做尋常的病例來看,不過在看了兩頁之後,雖然還沒看到那個走火入魔的,卻也逐漸入神了。
這本書講述了一個落魄少年在地攤上買了個戒指,而後不慎受傷將血滴入戒指使其認主,發現裡麵還有個一個神奇的白胡子老頭的故事。
不知道為何,艾瑞爾在看到那個白胡子老頭的時候,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了一眼坐在木輪車上的老者。
不過也就是這一抬頭,他從屏風的縫隙中發現外麵來了個熟悉的麵孔。
今天的西普那沒有再穿著那身威武的白色披風加戰甲,而是像個尋常的貴族老頭似的穿著一身便服上門了。
與他同來的,還有一臉心虛的小孫子多拉。
進門前,西普那不客氣地朝孫子的後背拍了一巴掌:“站直點!畏畏縮縮的哪裡像烏雲家族的人!”
多拉連忙站直,隻是心裡卻慌得要死。
今天他本來約好了和學院裡的幾個同學一起排練那出名叫《歪嘴龍王之歸來》的劇目,然而還沒等他練好怎麼歪嘴一笑,結束了工作的西普那便匆匆地歸來,拎著他一道,說是要親自來天劍宗謝謝他的救命恩人。
對此,多拉隻能悄悄地給科林斯傳了訊,然後祈求著天劍宗的兩位老師不要說漏嘴。
慶幸的是,天劍宗的兩位老先生不像他祖父那樣嚴苛又暴躁。
從西普那進來開始寒暄開始,司空燼和王大爺就保持著穩重又平和的態度,非常得體地和西普那聊起了孩子的教育,隻是在西普那準備送出昂貴的謝禮時,他們卻態度堅決地拒收了。
“您家孩子和我們學院的幾個孩子都是朋友,朋友之間不應該算得這樣清楚。”司空燼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堵住了西普那的話頭。
修真界的修士們都講因果,司空燼不想沾染太多的因,以免日後釀下還不起的果。
西普那不知道司空燼的心思,他隻是很認同司空燼方才那句話,於是豪爽大笑,將禮物又收了回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過在猶豫片刻後,他還是沒忍住多問了一句:“冒昧問一下,天劍宗與荊棘玫瑰家族……”
“荊棘玫瑰家族的安格斯閣下是我們的資助人。”司空燼對此倒是並不打算隱瞞,有荊棘玫瑰這個土大款家族當做名頭,能夠解決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和猜疑。
果然,西普那對此並沒有疑問。
塔城中曾經興起過貴族家族資助建立學院的浪潮,不過除了諸如東塔綜合學院、華萊士魔法學院之類的老牌學院,其他學院都因為失去競爭力而成為了拖垮那些貴族家族財務的累贅,以至於現在很少有家族會選擇這種賠本買賣。
荊棘玫瑰家族是近十年來的新貴,想來他們也想靠著資助學院讓自己家族的履曆變得更光鮮厚重吧?
不得不說他們運氣真不賴,就西普那看來,天劍宗無疑是今年最閃耀的一顆新星。
司空燼停頓了片刻,暗中觀察了一下西普那的神情,而後又以深沉的語氣補充道:“我們立誌於讓天資平平的塔民和囊中羞澀的遊民孩子都能夠擁有成為勇士的機會,也是讓更多人擁有為東塔城的明天而戰的機會!”
一聽這話,西普那的眼睛頓時迸射出光芒。
他精神大振,低聲地重複了司空燼的那句“為東塔城的明天而戰”,而後眼中流露出些許敬意。
“若真如你所說的那樣,我衷心希望你們可以招收到更多優秀的學生。”西普那挽了挽袖子,認真道:“白色尖塔不會乾預每一個學院的教學進度和方法,而且會儘可能地為你們的學生提供更廣闊的修行機會和變強的機遇。”
“如果有可能的話,司空老師可以儘可能敦促你們的學生衝擊學院的排名,當然,並不隻是為了一年後的光明神的賜福,還有另一件事,通常隻在最頂尖的幾個學院之間通曉。”
“每隔四年,四大塔城便會在其中一座塔城中舉辦一場盛會,邀請各大塔城最優秀的一些年輕人前去參加一些有趣的活動和競賽,一方麵能夠促進塔城之間的交流,另一方麵,這其實也是各大塔城實力的較量。”
“今年的盛會將在南塔城進行,東塔城將會擇出三支隊伍前往南塔城,如果你們的排名足夠靠前,我可以幫你們向白色尖塔提交前往南塔城的申請。”之前的那些事並不算隱秘,不過最後那半句,西普那說得非常小聲,隻有司空燼和王大爺能聽見。
這一次,西普那非常主動地拋出了自己想要交好的善意,即便是剛正如他,也不得不開始為烏雲家族的未來做打算了。
凱瑞和多拉都不像是能進入尖塔議會的樣子,而他不僅年邁,還隨時可能在麵對魔獸的戰鬥中死去……到時候誰能庇佑他的兩個孫子和日漸沒落的烏雲家族呢?
可是荊棘玫瑰家族不一樣,它不僅擁有可怕的財富,還擁有未來的獅鷲軍團團長,就連那個在東塔城貴族圈子中一向被傳得庸碌無為的小少爺,那晚上對戰獸人時的勇氣也不是普通學生能擁有的。它資助的天劍宗更是一派蓬勃生機,充滿了向上的姿態。
當然,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凱瑞還是多拉,都和這群人交好。
所以,無論對方真的是為了塔城而戰的偉大學院,還是隻是想要為荊棘玫瑰家族增添聲望的工具……在尖塔議會中坐穩其中一席幾十年的西普那不介意用自己強硬的手段,將它真的變成第一種。
西普那留下這個消息後便帶著孫子離開了,臨走前還特意再次感謝了一次司空燼,這一次真是情真意切了。
“真是太感激您幫忙教導我家多拉了,聽管家說他最近經常過來看書,以前他可不願意翻課本,現在真是上進多了。”
司空燼:“……”
在西普那離開之後,司空燼和王大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開始準備關門商量一下要不要讓黎離幾人去南塔城的事。
就在店內的孩子都被哄出去後,王大爺才發現角落還不聲不響地坐著個人。
“你怎麼還沒走?”他皺眉看著艾瑞爾。
艾瑞爾舉止優雅地將那本書收進了空間戒指中,而後麵色如常地走向了最角落坐著的司空燼。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艾瑞爾突然開口。
“我想申請加入天劍宗。”
“……”司空燼的眼皮子都抖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艾瑞爾神情淡然,略低沉喑啞的聲線中帶著深思熟慮過後的鎮定:“我記得你在幾日前曾邀請我加入,現在我想要加入,應該還來得及吧。”
司空燼皺了皺眉,他記得當時這個綠眼睛妖怪小子好像完全沒轉職的念頭,總不可能是看了會兒話本,就被打動了想修真了吧?
“我會支付足夠多的入學費用,另外,如果你們不需要魔法石的話,北塔城盛產各類頂尖特殊礦產,如果有需要的資源我可以派人馬上送過來。”
“嘶……”王大爺拿著掃帚暗暗地吸了口冷氣。
這什麼神仙徒弟啊?
當年他可是跟在司空燼屁股後麵去看過他們爭徒弟的,彆說是妖怪小子這樣極品火係天靈根,就算是一個上品靈根的好苗子,也是能讓各大宗門紅著眼又是用“親傳弟子身份”又是用高級法寶,甚至是拿“入宗包分配道侶”之類的離譜條件去爭搶的。
怎麼這妖怪小子入宗還自帶讚助的啊?
然而司空燼卻是眸色深沉地看著艾瑞爾,語氣鄭重地問:“你想在我們這兒學什麼?”
王大爺以為對方會說什麼“棄魔從仙”之類的話,結果艾瑞爾的回答讓他萬萬沒想到。
“什麼都不學,隻需要讓我加入你們的一隊,我記得他們還有空位。”艾瑞爾淡淡地給出回答。
司空燼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不怕妖怪小子說出想學刀法之類的話,畢竟剛才他特意拿的那本書的主角就是刀修,他和大刀門的人鬥了幾百年,會寫刀法,自然也會教刀法。
可偏偏他什麼要求都不提,這未免太詭異了。
就在這時,不知在門口靜站了多久的黎離緩緩地掀開草編門簾,步履穩重地朝著屏風後麵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