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離就這樣沉默著, 艱難握著枯榮劍，一步步往前。
朝著前方那片看不見的，已經結束的戰場走去。
她後方的第五塔城的光芒幾乎連成了輝煌的一片星海, 絢爛到讓人無法直視, 仿佛又成為了她初來乍到時看到的那座恢弘繁華的萬年來第一塔城。
而她身前，本該是屍山血海的一條路, 本該被鮮血鋪滿的道路，卻平靜得出奇。
那些石頭和沙塵靜悄悄躺在原地, 上麵沾染的血也好，淚也罷, 都沒有留下半點痕跡，那些龐大的山脈也好，渺小的蘑菇也罷, 都在黎離的眼前化作雲煙散去。
“啪”
“啪”
她的耳邊仿佛聽到了泡沫炸碎的聲音, 接連不斷地響起，死死縈繞在她的耳畔。
“黎離！”
恢複了人形的艾瑞爾快步跟了上來，擔憂地看著黎離，“這裡的戰鬥似乎在我們趕過來之前就結束了。”
他看了一眼黎離，不知道為什麼, 現在黎離明明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但是作為曾經和黎離朝夕相伴許久的好友, 加上艾瑞爾野獸般的直覺, 竟然覺得她的狀態比剛和神使戰鬥完的樣子更糟糕。
艾瑞爾的心情同樣沉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沙啞開口道：“走，我們再去看看有沒有活口，或許還能再救……”
這話說出來，艾瑞爾自己都覺得有些說不下去了, 先前巨龍就說了，為了能夠真正殺死神族人，在艾瑞爾和黎離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第五塔城的他們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將維係著他們靈魂力量的魔法陣從內部破壞了。
靈魂的傷害全部都變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他們再也沒有了進入沉睡慢慢修補靈魂的機會，更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黎離同樣知道這個事實。
她臉上的血汙已經被藥檀擦拭乾淨了，額角到臉頰傷的那道傷痕也被他妥帖的包紮起來，現在她的麵龐不再同先前那樣猙獰如惡煞修羅，而是恢複了平時冷漠無波的狀態，沒有絲毫情緒。
黎離低著頭，微微失神的看著前方的一處深坑，這裡的上一秒還曾有道虛影，但是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她眨了眨眼，很輕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艾瑞爾的話。
然後繼續往前。
正如艾瑞爾所言，這裡已經沒有了激戰的動靜，隻有先前那場慘烈的戰鬥過後留下的一些痕跡。
第五塔城中，擁有戰鬥實力的靈魂幾乎儘數到場，大部分參加的巨龍和地精們在戰鬥時就消耗掉所有靈魂力量，徹底消失在這片天地間了，還有一部分人尚存一部分靈魂力量，身體半虛半實靠在一起，因為掌握了這座塔城所有靈魂，所以黎離能夠聽清那些低沉的對話。
或許是因為全部都蘇醒了萬年的記憶，對於死亡的事實早就用了一萬年來接受，又或許是早就受夠了這樣無休止的沉睡和蘇醒循環，再或是他們本就是如此驕傲的兩個種族，驕傲到連死亡都不畏懼。
所以漂浮在黎離耳畔的沒有痛哭流涕，沒有哀嚎和悲傷，甚至連遺言都沒有，有的隻是再尋常不過的對話。
“剛才我那一下巨龍衝擊波還不賴吧？我記得之前的幾次戰鬥中我全部都失敗了，這次總算是完美使出來了，你沒看那會兒那個神族人被我創飛出去的樣子，我有多帥。”一頭巨龍四爪攤平躺在地上，看起來似乎沒有半點餘力了，不過依然艱難地舉著自己的翅膀，防止不斷墜落的石頭砸下來。
在她那對肉翼的保護下，一個地精蜷縮著身體，無力趴在坑洞邊上。
地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這個種族特有的理智和冷靜，一點兒看不出來剛經曆了一場死戰，更像是經曆了一場尋常的切磋，而他正在為巨龍理智複盤方才的那場戰鬥。
“雖然成功用出來了，但是你那時候衝撞的角度稍微出現了一點誤差，根據我觀測的數據顯示，如果你當時能夠向左側傾斜大概三度的位置，就能夠避開那個神族人的反擊，不至於被祂一擊命中心臟……”
地精的聲音一頓，她有點困難的偏過頭，看著那頭奄奄一息的巨龍，後者和平時沒有兩樣，老實巴交的注視著她，聽著來自這個渺小種族的訓導，隻是她的身體不知何時已經變得虛無到沒有實體了，隻剩下一點點隱約的光點輪廓還殘留在地精的眼前。
於是地精的話鋒一轉。
“但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你完成得最好的一次戰鬥。”
巨龍舉起的翅膀也在這時消失了，地精躺在那個坑洞裡，很快也沒有了氣息，頂端嘩啦墜落的沙石將這個坑洞填平。
再遠處，還有更多平淡的對話。
“我在塔城的蘑菇大道右邊藏了好大一塊漂亮的寶石呢，是在北塔城之巔的寒冰峽穀下麵刨出來的，可惜了你們沒有機會看到了……”
“真糟糕啊，關於那道附魔的最後一個步驟，我至今沒有得到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說實話，克裡斯托弗，雖然你一直堅持做蘑菇奶油濃湯，但是我個人的口味而言其實還是更喜歡喝原滋原味的蘑菇清湯……”
“萬幸，總算能做完這場噩夢了，從活人的世界研究到了死人的世界，接下來的我們得進入更深層次的，有關於死後亡靈世界的研究領域了，聽起來真是讓人期待啊。”
“我現在最想知道的答案不是有關於那道魔法陣的最後一道魔紋究竟該畫在什麼位置，而是科林斯那小子上次講了一半的故事……真該死啊，最後那個主角到底成功複仇沒有？”
“哈哈哈……”
那些零碎的喜怒哀樂就這樣在黎離的身邊飛掠而過。
她握著枯榮劍越走越快，前方本該成為無限阻礙的那些屍體消失的速度很快，這一大片戰場變成了一塊平坦而又荒涼的平地，逐漸的，空氣中也沒有了聲音，隻有遠處那扇被開啟的類似於門的巨大裂縫的另一邊，時不時傳來沉悶又淒厲的魔獸嘶吼聲，那些畜生似乎意識到了門內能夠威脅到它們的存在已經消失了，所以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這裡麵的場景，垂涎欲滴。
艾瑞爾緊緊跟在黎離身後，背上的雙刀已經被他取了下來緊握在手中了，他俊朗的臉龐上滿是戒備和警惕，隨時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就在這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異動。
艾瑞爾目光一凜，飛快地拔出雙刀，腳步一轉擋在了黎離的前方，以戰鬥姿態牢牢將她護住。
但是在看清黑暗中飛速靠近的那道淡青色光點後，艾瑞爾的戒備才緩緩鬆了下來。
“是西壬。”
來者的確是西壬，他身後的那對翅膀揮動得極快，以優雅的姿態靈敏下滑，很快便帶著一陣輕靈的微風降落在了黎離和艾瑞爾的跟前。
艾瑞爾皺眉，也沒有和艾瑞爾嗆聲，而是沉聲問道：“那邊怎麼樣了？”
西壬一落地，便低低地罵了一嗓子：“淦，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塔城那邊好像消停了一些了，但是我們救出來的那些人都變得怪怪的，一個個的都像是中邪似的擱那兒發呆，而且藥檀和科林斯也沒法給他們療傷……我們就想著先過來看看。”
頓了頓，西壬抬起頭環視周圍，眼中滿是愕然。
“真是怪了，剛剛飛過來的時候我明明看到這邊好像躺了好幾頭巨龍……怎麼這一落地反而一頭都沒見到了？怎麼，他們已經打完了走了嗎？”
西壬的話音剛落，艾瑞爾和黎離還沒能解釋現在的情況，那邊，一輛古怪的魔法道具車便以飛快的速度風風火火地朝著這邊衝撞而來。
魔法車這次沒有再撞石頭上，而是以一個漂亮的轉輪回旋，穩穩停在了黎離的正前方。
科林斯先衝下車，這次倒沒有先吹噓自己的車技或是剛才乾了什麼事，而是手忙腳亂的衝到黎離的身邊。
“姐！”
很快，藥檀也帶著維克多走了下來，後者臉色臭臭的，對於自己被一個小白臉藥劑師挾持的這件事明顯覺得很丟人，但奈何先前被喂了毒藥，現在不老實跟著也不敢。
維克多先冷著臉開口了：“第五塔城裡麵似乎有點不對勁，我們剛剛明明把人都救出來了，但是他們卻還是消失不見了。”
他的聲音頓了頓，而後篤定補充道：“我親眼看到好幾個人消失在我麵前了，應該不是隱形魔法，因為我連他們的半點氣息都感應不到。”
“對啊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科林斯不安的張望著，他剛剛操縱著魔法車過來的路上，像是驚鴻瞥過了兩道熟悉的身影，但是他回過頭去張望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任何人，更感覺不到一丁點熟悉的氣息。
小胖子心中覺得很不對勁。
他壓低了聲音，不安詢問：“是那兩個神使的殘魂在搞鬼嗎？”
黎離緩緩抬起頭，輕輕搖了搖，聲音冷靜得有些可怕：“沒有，那兩個神使也死了。”
她已經感應不到之前出現的那兩個神使的氣息了，看樣子真的是徹底消失了。
若換成平日，聽到神使死了這等好事，科林斯高低得整活歡呼兩句，但是此刻他也下意識覺得不對勁，所以沒有多問。
維克多皺眉還想說什麼，但是邊上的藥檀投來一道平靜的眼神，他便立馬沉默了，老實跟在最後方。
“走吧。”
黎離轉身，帶頭走在最前方。
在她身後，艾瑞爾壓低聲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低聲告訴給了另外幾個好友。
“他們似乎選擇了和神使同歸於儘……”
“靈魂力量耗儘，已經無法再次選擇沉睡……”
“戰鬥已經結束了，但是……”
一瞬間，原本重聚的歡快心情突然被打碎，此刻縈繞在眾人身邊的隻有沉重和陰霾。
一行人一路走過去，看到了太多地精和巨龍，裡麵甚至不乏一些熟悉的麵孔。
那頭年輕的，體型較小，曾經在角鬥場中替艾瑞爾與西壬治療過，還在第五塔城出現混亂的時候將他們關在角鬥場中保護，脾氣溫和得罕見的綠色巨龍，她像是睡著了，蜷縮在黑暗中，很快，連帶著她掉落在身下的那些翠綠色鱗甲和鮮紅的龍血，全都消失不見。
西壬和艾瑞爾的身體猛的一僵，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水係魔法師工會中，科林斯叫大舅的那個矮胖地精，他還緊緊抱著懷中的魔杖，頂端的魔法石已經被擊碎了，他似乎看到了科林斯，最後在虛影消散之前，對他咧嘴一笑。
小胖子渾身顫抖著，不知不覺眼淚已經染濕了整張麵頰，荊棘玫瑰魔杖深深支撐在沙地上，才勉強讓自己不癱軟在地。
甚至還有他們最熟悉的，總是嚷著要重振藥劑師工會的辛吉德，他的手裡握著好幾管藥劑，然後藥劑也好藥劑師也罷，都化作微光消弭於天地間。
年輕的醫修站在原地，突然一動不動了。
……
一路走下去，終於，黎離停下了腳步。
兩個身影，一大一小，靜靜擋在了黎離的跟前。
往日威風凜凜的龍族長老此刻倒在地上，他身上的鱗甲幾乎剝落了大半，凝實龐大的身體現在也變得半透明，就連那雙淩厲的眼睛現在看起來也柔和了許多。
“你來了。”
即便知道黎離是預言中那位能夠拯救整個魔法大陸的關鍵人，即便知曉黎離擁有神級的力量，不過這頭巨龍還是保持著自己的高傲，不太願意稱呼黎離為“您”，也不太願意像之前被地精強迫逼著的那樣，稱呼她為“大人”。
本來就是，一百多歲的小姑娘，在龍族也隻是幼崽呢。
在巨龍的邊上，地精長老還和初見時那樣，拄著古樸無華的魔杖，麵上眼底帶著的全是平和的微笑。
“大人。”
地精和巨龍不同，他非常守禮，風度翩翩的行了一個優雅的地精問候禮。
看到這兩人，黎離終於感覺到自己幾乎消失的聲音找回來了。
她低頭看著枯榮劍，它先前很不客氣的汲取了所有血氣，那上麵還沾染著那位雙生暗影神使身上的金色血液，斑斕的金色點綴在紅色之間，顯得那麼醒目又耀眼。
黎離的聲音沙啞，她乾澀的嘴唇翕動著，低聲道：“我做到了。”
“外麵那個神使，祂拿了能夠破壞魔法陣的破陣神器，所以第五塔城出現了縫隙，但是還好，我把這件神器搶過來了，祂沒能真正破壞掉這座魔法陣。”說著，黎離將枯榮劍插在地上，有些艱難笨拙的從芥子囊中取出那支漂亮的白羽筆，想要把它遞給地精長老看。
“還有，那個神使也死了，祂的靈魂沒來得及返回到神國之中，短時間內神國應該不會再派神族人降臨到第五塔城了，隻要現在修複靈魂封禁魔法陣，就還能把一切填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