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章接到一條消息,來自時正霖,他說他的車已經到大學辦公室樓下了。
時章頃刻間感到一股久遠而熟悉的無力感,那曾是他童年難以掙脫的夢魘之一。
時正霖這麼多年來看似放他自由,但隻要他想查,掌握他兒女的行蹤絕對不在話下。
樓下停著豪車,時正霖坐在輪椅上,整個人瘦削如柴,散發著油儘燈枯的衰敗。卻在看到時章的那瞬間,黑沉的瞳孔中猝然竄起希望般的火苗。
“小章。”他用蒼老的聲音呼喊道。
時章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冷冷地望著他。
旁邊不知是保鏢還是秘書的人做了一個往車上邀請的動作:“時先生,我們準備了晚膳。”“不用了。”時章毫不猶豫地拒絕,"有什麼事兒就在這裡說吧,不說我走了。"等了幾秒,時章轉身便走。
"時章!"
時正霖喝道。
時章還是象征性地停了腳步,接著就聽到時正霖在他身後問:“小章,你知道你最近手裡這個科研項目的經費是誰給的嗎?"
這句話成功讓時章轉回了頭,淬利的眼睛盯著時正霖。
"公司捐的,但我要求了匿名,到你們手裡的名義是官方撥款。我覺得你們的項目很好,對社會發展意義很大,所以就幫了一點。"
時正霖緩慢地說著,到最後帶著點微笑,“我知道你不願意收我的東西,所以我沒告訴你。”這番話說得很偉大,但時章從裡麵聽出了威脅。
他還是和從前那樣,對待孩子時好時壞,讓人弄不清他的行為是出於父愛還是出於彆的目的。
“那你現在怎麼告訴我了呢。”時章譏諷一笑,"有什麼事情是我要答應的,不然就停了我的實驗?"
“當然不會。”時正霖說,"在科研上投多少錢都值得。"
他的神情很認真,好像真的是位心懷世界的慈善家。時正霖看著時章笑了一下:“我們要一直在這裡說嗎?”
這裡是辦公樓的正門,這幾分鐘已是難得的無人經過,但正常來說都會有老師學生來來往往。時章看著橫亙在門口的豪車,不動聲色地皺眉,冷著臉拋下一句:“去我辦公室吧。”
他說完就自顧自往裡走,聽到身後保鏢皮鞋敲在地上的聲音,還有輪椅滑過地麵的輕響。
時章把辦公室門口的牌子換成了請勿打擾,保鏢推著老人進了辦公室,然後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時章下一秒又把門拉開,麵色冷淡地對著外麵西裝黑手套的保鏢說:“麻煩不要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
保鏢進來請示時正霖的指示,老頭子看他一眼:“這還要問?我跟我兒子一起聊聊天能有什麼不安全的?"
時章因為“兒子”兩個字皺了皺眉。
於是保鏢退出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辦公室裡就剩下兩個人,對坐,時章的親生父親坐在平時學生坐的那個地方。
時正霖在任何場合都擁有從容控場的能力,他自顧自聊得很愉快,關心時章的研究進展,臉上浮現著很自然的慈祥與和藹。
時章惜字如金的冷淡回答也無法擊破他的這種慈祥。如果此刻有位陌生人目睹這一切,會覺得時正霖是位好父親,而時章是他無理取鬨的不孝子。
時正霖還在扯些什麼時章你的科研為學界做出了很多貢獻之類的,時章冷靜地打斷他:“說正事。"
空氣安靜了一兩秒,時正霖溫和地笑笑,倒也足夠直接,開口就說:“小章,我想把全部家產都給你。"
乍然聽到這麼一句話,時章直接皺起了眉。這太他媽扯淡了。
時正霖和妻子育有一女一子,血脈純正的時家人,現在他卻要把全部家產送給一個私生子?時章簡直想笑,實在是逗死人。
於是時章真的笑了出來,很嘲諷的笑。"時老先生,您給得這麼多,是要我做什麼事啊?"
時正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一位普通父親那樣說:“小章,男人三十而立,要成家立業。你現在立了業,有出息,也是時候成家了。"
時章沒講話,臉色很冷。
“這麼多年啊都沒看你身邊有什麼人,儘玩兒些小孩子玩的東西,一直改不了,也就算了。”時正霖寬容地笑,“但你是該擔負起男人的責任了。”
"所以這對你來說就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任何損失,爸爸不會為難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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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正霖雙手交握放於桌上,道:“和你心儀的女孩子結婚,生個大胖小子,我就把整個時家的產業都給你。"
“你不用學商,公司會有專門的人管,你坐收分紅就行,孩子也會有專人培養。”時正霖覺得自己的計劃是一副完美的藍圖。
時章從心底泛起一陣劇烈的惡心,他直接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門口拉開辦公室的門:“你給我滾!"
時正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猛地一砸桌子:“時章,你怎麼跟老子講話的!”半句話都不想再說,時章直接走出去準備找他的保鏢把這個傻逼送走。
"時章,你是不是同性戀啊?"時正霖突然提高聲音在後麵質問,時章突然頓住腳步。
"你是不是和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一樣是同性戀啊?"時正霖厲聲問。
時章飛快地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時正霖和正妻的兒子是個同性戀,從小被寵慣了的小少爺,估計遁到國外之類的地方和男人廝混,時正霖大概也是使儘了手段還是管不住他,隻好寄希望於他這個私生子。
時妍連生了兩個都是女兒,但在時正霖眼裡她們是沒法延續時家的香火的,因為她們跟著爸爸姓,算不上時家人。
能看得出來時正霖真的很急,在彌留之際隻想著為自己延續最“純正”的血脈,可以將全部身家拱手相送。
他甚至沒有事先調查一下,時章已經和他喜歡的男人結婚了。
而在同性婚姻都合法了的這個時代,和時正霖持有相似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
這太可笑了,也太可悲了。
時章從心底發出一聲蔑視的笑,沒理他,在走廊儘頭找到了保鏢。
“時正霖犯病了,趕緊帶他去醫院。”時章說。
那幾個保鏢聞言臉色一變,衝回辦公室,卻隻看到時正霖怒發衝冠的神色。
時章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塞進時正霖乾枯顫抖的手心。
"放棄繼承權聲明書。”時章一字一頓地說,語氣恭敬又刻薄,“我簽好了,我用不著您那幾個臭錢。"
"斷子絕孫,這是您一輩子修來的福氣。&#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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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正霖瞪著手裡的紙,又抬頭瞪著時章,也或許是被某個詞刺激到了神經,他突然像一隻破風箱那樣開始無用功地抽氣。
保鏢們這下真慌了,手忙腳亂地把他往外推。
時正霖胡亂地咳嗽,腰彎成一隻乾癟的蝦米。
他用眼珠子瞪著時章,在咳嗽的間隙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不管你身邊有沒有人,不管是誰,你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看到了文雅教授的真實麵目……還會不會和你在一起?"
時章頓時臉色煞白,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時正霖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兩聲扭曲嘶啞的笑。保鏢低頭哈腰地請示他要不要回家,時正霖隨意地擺了擺手,意思是走吧。
宋拂之靠在車門邊,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早就沒味兒了的口香糖。他目光很淡,一直注視著大樓門口,看著人們來來往往。
宋拂之在這兒站了快一個小時,他其實很想抽煙,但這裡是大學校園,禁煙。
於是他去小賣部買了一盒薄荷味的口香糖,扔兩顆到嘴裡,從冰涼刺激嚼到寡淡無味,從夕陽西下到夜色茫茫,宋拂之毫無知覺。
這群人幾乎是從樓裡跑出來的。
保鏢推著輪椅疾走,老人在椅子上,臉色很不好的樣子。宋拂之連口香糖都忘了嚼,就定在那兒,看著他們回到豪車上,然後絕塵而去。
這一下午宋拂之撞見了太多關於時章的秘密,他現在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裡一片混亂,連一點合理的推斷都做不出來。
還沒等他完全反應過來,他就看到時章獨自走出了大樓,看著車子駛離的方向,背影在淺淡的夜色裡模糊不清。
時章轉過身,驀地一愣。
宋拂之也愣了。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從未如此生澀又艱難。其實宋拂之本來是想趁早躲進車裡的,但是他看著時章頎長孤獨的背影,身子就動不了了。
最後還是時章一步步向宋拂之走過來,然後在距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沉默的距離,誰也沒開口講話。
方才的冷臉和刻薄早已消失不見,時章現在隻覺得心尖發顫,頭頂像是被猛地潑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像站在懸崖邊的那種恐懼。
br/>“你……都看到了?”時章嘶啞地開口。
宋拂之沉默地點點頭,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氣音。他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跟那輛車一起進的學校。”
時章張了張嘴,語言混亂地解釋:“他是我生父,他來找我是因為——”宋拂之沒讓他說完,直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時章,有力而溫暖。
"好了,可以了。”宋拂之拍拍時章僵硬的後背,溫聲道,“我們回家吧。"時章一路上都試圖開口講話,每一次都被宋拂之三兩句話擋掉了。
不安和惶恐都寫在臉上,宋拂之什麼時候見過時教授這個樣子?
時章作為教授的時候永遠是春風和煦的,作為coser的時候也永遠是瀟灑恣意的,什麼事能讓他這麼失態,像一頭應激了的困獸。
每次等紅燈的時候,宋拂之都會把手伸到時章那邊,安安靜靜地牽住他的手,是安撫的意思。他的手剛牽住時章,時章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其實我想告訴你——”
“先彆告訴了,回家再說。”宋拂之溫和地打斷他,"讓我先安心開車。"於是時章又小心地把嘴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