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的意識起起伏伏, 如浸溫水。
身體的疼痛與思想分離,一時竟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個馬甲算是沒了, 好歹是捏的第一個人。梅森未免有些心疼, 更不用說他還沒完成最初的目的,送阿美拉和小鎮上的人擺脫如今這副醜陋的姿態。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他並不覺得後悔,也不覺得遺憾。哪怕毀了這條花費很長時間的角色線路, 梅森仍覺得除了以後麻煩點,他今天做的沒錯。
好在除了奧雷烏斯外, 仍能夠清晰控製另外兩個馬甲。停留在殘破身軀中的意識正要抽離, 又突兀地停在了原地。
他忽然聽到了哭聲。
細微的, 低低的,不知來自何處的哭聲。若有若無地回旋在耳邊, 聽起來悲傷而絕望。
準備離開的梅森猶豫片刻,還是循著聲音慢慢飄了過去。這是一段陌生的聯係, 牽引他進入了陌生的區域。
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沒有事物也沒有生命,在流動的混沌中, 隻有哭聲宛如絲線,細細地牽引著他去往虛無的某處。
從其他馬甲的視角, 梅森判斷出自己在這裡已經呆了半個小時左右。他慢吞吞地向前方飄去,身體終於出現了變化, 從虛無化作一小隻發出毛茸茸的紅色光線的小球。
借著光線, 他也看清了不知何時, 身邊出現了一些古怪的半透明物質。
那是一條條纖細的絲線, 梅森試探著靠近了一些,這才發現組成物質全都是黑色霧氣。人類無語地看著漂浮的絲線,隻覺得這玩意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看到, 就和蟲子似的,惱人得不得了。
而在他發現黑線的同時,後者則立刻發現他後,宛如見了肉的惡狼般立刻撲了上來。小球下意識一撞,結果反而是襲擊者被撞得七零八碎,散成了一團團霧氣。
發現這些東西對自己沒影響的梅森,囂張地往黑線的中心進發,打算看看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彌漫的黑霧對他毫無影響,見獵物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黑霧繞著他轉了幾圈,最終恢複了原先輕飄飄的姿態。
一時間,小球與黑線的相處極為融洽。借助自己身上發出的光,梅森能夠看到那些細繩在身邊纏繞籠罩,像極了孩子手中玩的花繩。隨著前進,哭聲也無法清晰起來。
逐漸的,周圍的霧氣變得濃鬱,光球的模樣也隨之發生改變。首先從虛無中伸出的是青年覆滿傷痕的手,緊隨其後是雙肩。被血浸透的衣擺沉甸甸垂落,沾著鮮血的五官亦逐漸清晰。
這部分意識還是維持著奧雷烏斯的外貌,全身上下可謂是傷口疊著傷口,卻並不感到疼痛。梅森試著動了動左肩,雖然狀態淒慘,這種情況下倒不礙事。
他放下心來打量四周,看到黑霧中隱約浮現出一團團影子。當從他們身邊經過就能聽到一陣陣細微的哭聲。
再往前走,四周影子的形態逐漸清晰起來。一個跪在地上的女人捂著臉哭泣:“孩子,我的孩子...”
另一個男人仰首望著高空,麵容模糊不清,嘴裡執拗地重複:“你為什麼要殺死她,你為什麼要殺死她...”
當人類從他們身旁走過時,人影們或是回首,或是抬頭,遮蔽麵容的黑霧虛幻飄散,口中重複著一句句意味不明的囈語。彌漫的黑霧重疊在一起,堆積成厚重的雲靄,分化出伸向四麵八方的觸肢,紛紛卷向青年。
梅森心神微動,手中出現一把聖潔長劍。他每砍斷一根觸肢,就有一個人影發出痛苦的哀鳴,而更多的觸肢接連不斷,極儘難纏。
這些曾經掙紮著隻為活下去的人,如今全部淪為了被黑霧操控的傀儡。青年的動作稍稍停頓,更多的觸肢趁機纏上他的四肢,數不儘的哭聲湧入腦海,梅森眼前浮現出一幅幅場景:
寧靜的夜晚,村鎮本在安眠。但隨著地麵的震動,無數幻影蜘蛛從地下爬出,人們拚死抗爭,卻隻能徒勞被怪物淹沒。
一位漿洗女工倒下了,孩子的手從她殘缺的掌心裡無力滑出。
一個木匠倒下了,掉落在地麵上的斧頭沉重,斧刃沾滿了怪物與他自己的血。
一隻忠心耿耿的獵犬擋在老邁主人麵前,汪汪叫著對麵前的幻影蜘蛛露出獠牙。但這不是平時會接受警告的人類們,在瘋狂的犬吠聲中,蜘蛛群冷酷地吞噬了他們。
從地底爬出的蜘蛛群好似流動的透明流光,如河如海從地底噴湧而出,淹沒了所有屬於人類的東西。混亂中,有人在反抗,有人在死亡,有人在哭嚎,有人將其他人推向背後。
人類麵對絕望時所有的善與惡都在此表現得淋漓儘致。帶著強烈的汙染,從纏繞的黑霧觸須中源源不斷地湧入青年的感知,梅森一陣眩暈惡心,邪異的汙染死死纏附著他的意識,無孔不入地往裡鑽。
哪怕是最堅定的血脈者都會在與黑霧直接接觸的刹那精神崩潰,從內而外異化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強烈的情感呼嘯而下,衝擊著青年的心靈。梅森竭力抵抗著精神汙染,在艱苦的對抗中,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輕靈的風聲,頓時腦子一清。
那是茂盛枝葉被風吹動時的舒暢音聲,比林間潺潺流動的溪水更加婉轉,仿佛一曲從生命內部誕生的動人歌謠。
這美麗的聲音直接從青年的身體裡響起,清晰地傳遍了每一處角落,保護著自身誕下的孩子不受汙染影響。
它是來自世界創造者與記錄者的歌聲,浩如煙海的詩詠彙聚成清亮而純淨的波濤,伴隨劍士的每一次揮劍射出,硬生生為其清理出通往黑線源頭的楊康大道。
原本欲要異化優秀種子的黑霧如見天敵,驚慌失措地逃竄不止。等藏進這聲浪無法觸及的範圍,又窺伺般地投來觀察感。
這是世界樹第一次主動提供幫助。看起來還挺有效的?
梅森又驚又喜,不敢耽誤世界樹為他爭取的時間,再次提起長劍。黑霧見狀又改變了攻勢,從混沌黏膩中生長出許許多多模糊人形,哀哀切切地伸手去抓青年的褲腳。
每一張臉都是梅森方才在記憶中見過的。背後黑色的絲線纏繞著伸向遠方,更使得這一幕宛如鬼蜮。
就算憐憫也無用,在這裡的都是已經死去的人。紅發青年抬起手中的劍,每落一次都會在心裡默念。
這一劍砍斷了女人的脖子,她是住在鎮子裡的裁縫,做得一手好女工。
這一劍削掉了男人的頭,他是一個膽小怕事的流氓,但在蜘蛛人來襲時,他保護了一對孩子的離開。
這一劍,這一劍,還有這一劍。
他步於人類最恐怖的地獄中,做儘最糟糕的事情。對無辜的死人下手,生生造出一條哀嚎遍野的路。
步過無數影影重重之後,青年終於抵達目標。那是一棵高聳的樹。足有等人高,無數觸手怪般張牙舞爪的藤枝向四周蔓延,遠遠望去說不出的邪異。
梅森在原地站定,仰頭看去,樹的中央是一團極其模糊的影子。黑色絲線將其包裹成了細密的繭,哪怕他試著將其砍斷,黑霧仍舊無孔不入地湧入樹中,支撐著這個虛無空間的運轉。
他慢慢走向前方,有世界樹的幫助,黑霧中如履平地。人類在樹前站定,視線久久停留在影子上,隨後試著用劍割裂了那些黑線。
層層疊疊的厚重包裹下露出一點赤紅。梅森花了好一陣才辨認出那是什麼。他動作微微一頓,變得更加細致小心,直到慢慢將其從厚殼中剝出來,才輕之又輕地撫去了表麵的霧氣。
掌心緊貼的物體微微跳動,那是一顆赤紅的心臟。
像是覺察外人靠近的氣息。滿樹猙獰恐怖的藤須微微一頓,齊齊轉了個方向,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青年。
就在梅森以為它們要攻擊自己時,從藤條中伸出極為纖細的一支,確認地觸碰上青年的臉頰。
這個熟悉的動作令人心頭有些發酸。在世界樹的阻擋下,形成藤須的黑霧正被不斷驅散,青年沉默片刻,主動伸手握住了藤尖。
“抱歉,將你牽扯到這種事情裡。”
嘶啞到幾乎無法分辨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依稀帶有些許熟悉感。
“或許是我錯了,我隻想要保護他們,卻忘記了在黑霧彌漫的土地上容不下天真。如果不知道黑霧的真實,人類很容易被其迷惑。”
“我隻是想從黑霧中保留下一份希望。當我們的後代抬起頭時,他們所看到的不是恐怖與屍體,而是閃爍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