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事情。
饒是自覺已經精通各種胡謅劇本的梅森, 也忍不住沉默了。
他本來計劃得很好，無論對方問什麼，他隻要說不知道就可以。麵對一個幼崽, 喜愛人類的烈日之神應當不會過於追究。
而且根據記載，這位神祇可謂是花心大蘿卜, 給予神眷人數多得離譜，神眷時代十個眷者裡能有六個是烈日之神的眷屬。不然也不會出現克裡斯汀送個果子就得到神眷這樣的奇葩事件。
但這不包括在對方麵前！展開【天國】！正麵對A！被發現！身上的印記來自未來！
不怪梅森沒想到, 你發現角落有個香蕉皮, 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扔的, 難道會一眼斷定這是兩分鐘後的我路過剛好吃完了一根香蕉嗎？
納西爾先前也沒說出異常，導致梅森完全忽略了這一點。
無數計劃從腦海中飛速轉過，銀發孩童仰頭看向座上的神明, 湛藍瞳孔清澈如鏡麵。
神殿內的輝光投映入眼底, 照不出分毫情緒。這一刻, 他像是一個精致的人偶，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神殿裡，沒有一絲猶豫。
“這的確是你以後交給我的。我來自黑——”
在他即將說出那個詞時，烈日之神忽然坐直了身體，像是與什麼難以忍受的東西作鬥爭一樣, 語氣無比嚴厲：“不要說！”
一聲巨大的霹靂爆破聲從神殿外傳來, 與他的聲音同時響起，將孩子的聲音淹沒過去。
下不了棋就把棋盤掀翻的銀發孩童乖乖閉嘴。烈日之神悄然鬆了口氣，居然有些如釋重負。祂不敢再多問什麼，冥冥之中命運居然在勒令祂製止對方的行動。
祂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家夥的神眷印記這麼古怪了。他一定是在未來也做了這麼膽大包天的行為, 所以未來的他既給予了懲罰，也偷偷按了個標記。
祂看向金發騎士：“克裡斯汀，你可以出去等我們一會兒嗎？”
“你們居然背著我說悄悄話。”
克裡斯汀虛假地抱怨了一句, 知道這是對方的尊重。否則以神祇的能力完全可以越過他直接交流。騎士安慰地拍了拍幼崽的肩膀，隨後向外走了出去。
在他離開後，無數光線將整座建築包裹在內，形成牢不可破的密室。
烈日之神開口，像是解釋也像是警告：“克裡斯汀是我們認定的第十三位正神人選，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成為下一位神祇。因此我們必須保護他。”
但克裡斯汀沒有成為神祇，早早地奔赴了死亡。
這樣的念頭從梅森腦海中一閃而過，烈日之神嚴肅道：“不，不要對我做出暗示，不要說出來，甚至不要去想它。神明的洞察力是驚人的，哪怕隻是一個意識在我的領域裡也極有可能捕捉到。命運有無限可能，但當我知道未來如何時，我們能夠去往的就隻剩下這一個未來。”
梅森迅速按照對方說的做。他儘可能清空大腦，借助發問防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天國到底是什麼？”烈日之神見狀緩和下來。
“在了解這些前，你應當先知道世界的本質。”
“你是指汙染？”
“是的，能夠說出這個概念，你應當已經對其有一些了解，我們要去詮釋的是什麼是汙染，汙染為何而來。”
“在那之前，到我的跟前來。”
梅森踏上台階，來到神座前。烈日之神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上。
僅此一個動作，周圍驟然一暗。
就好像擠入某種黏稠的液體中，又好像身體這個概念根本不曾存在。他的意識在無儘虛無中飄蕩，當梅森重新凝聚心神，他看到了震撼人心的場景。
這副場景他已經看到了數次，世界被分割為極慢的無數幀，唯有麵前的神祇宛如太陽在發光。
祂不受世界分割的困擾，伸手指向下方。
梅森順勢看去，腳下的地板不知何時變得透明。通過雲鯨的身體，他看到地麵上的無數人正在勞作、祈禱、哭泣、喜悅。
他們身上散發出兩種東西，一半閃耀著金色，一半則是渾濁的黑。
孩子誕生的喜悅與母親生產的痛苦。
戰鬥勝利的榮耀與敗者的憎惡。
進食時的餐足與獵物死去時的痛苦。
卑劣者最後的高尚、英勇者臨死的膽怯、王權者掌管權力的傲慢、平民為了生計而擔憂...
每個人、每件事都由兩麵組成，一麵充滿人性之善、一麵充滿人性之惡。
來自十二位正神的絲線覆蓋了整片大地，通過人們的禱告，這些思想被傳入神明體內。
另有無數神祇的使者來往於神國與人間，忠誠履行著神祇們的命令，化解俗世的紛爭。
慈愛者必有回響，惡毒者必得苦果。
不畏苦難與犧牲、救助弱小、關愛同伴、公正不阿。
以光輝騎士克裡斯汀為首的騎士們活躍在大陸上，另有忠誠的祭司履行地上神明的旨意。善行形成一種秩序，一切欣欣向榮。
墜落、繼續墜落、一直落進最深處。
眼前的景色再次模糊，強烈的下墜感傳來，直到視線再次清晰。他們出現在一片滿布瘡痍的虛幻土地上。
四方被巨大的根狀物從上方洞穿。地麵上活動著超乎想象的畸形怪物，天災發生在每個角落，充滿惡意的囈語聲不絕於耳，拉扯著到來者的情緒。
隻是踏上這裡，梅森心中就莫名產生一種戾氣，喚起了他內心深處的嫉妒與憎惡。
他想起沙肯第一次見麵居然殺死自己，就忍不住想現在以最殘酷的方式折磨他；艾博竟敢在他麵前炫耀自己的戰績，必須砍掉他的腦袋。
再往後，他因為想起彆人的卑躬屈膝而驕傲、因為彆人的痛苦而喜悅、彆人越淒慘，他就情不自禁變得更高興。
【天國】飛快展開，用最純淨的力量淨化了一切雜念。回過神的梅森倒吸一口涼氣，僅僅站在這裡幾秒鐘，他的腦海中就已冒出了無數惡毒到自己都害怕的想法。
如果沒有【天國】，如果這具馬甲不是迦南，恐怕會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這是世界樹的樹根下方。”
烈日之神等他清醒後才開口。祂指向空中十二顆顏色各異的天體，後者散發出強大的力量，壓製著這裡的一切。
“所有負麵能量都會彙聚在這裡，由世界樹吸取，投入命運中形成未來的阻礙。每位正神代表這裡的一顆太陽，我們時刻觀察著這裡並維持秩序。而人類既是消除者，也是提供者。”
“拿克裡斯汀舉例，哪怕災難接踵而來，他仍永不退縮。這樣的人可以消除許多負麵能量，並提供許多正麵能量。善會培養更多的善，因此十二正神必須是善神，象征著人類某種美好的追求或品質，以防止世界失衡。”
所有景象如泡沫般散去，銀發孩童站在神座前，身形比起之前更高了一些，已有十歲的模樣。
烈日之神收回手問道：“現在，你知道天國是什麼了嗎？”
回答的聲音有些乾澀：“...是人類脫離人類，已向神祇這種更加強大的存在轉化的象征。【天國】就是以成神者自身的汙染來同化其他人的過程。換而言之，一旦來源於人類的汙染超過神明本身的汙染...”
“沒錯。【天國】是人類的稱呼，我們內部稱呼其為【汙染領域】。每個生物都有自己的汙染領域。如果濃度過高，神明會被人類的信仰汙染、墮落、最後毒死。”
烈日之神神情平靜：“掌管榮耀與勝利的戰神說不定會嗜殺成性、喜愛至純至美之物的美神有可能變得貪圖享樂、就連太陽與月亮都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世界樹的第一顆果子化為了最初的人類，後來的人雖然失去了一些力量，但來自他們的汙染仍會潛移默化改變這個世界。唯有這件事絕不能發生。即便粉身碎骨、從此死去，我也會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這一刻，梅森望著麵前言語果決的神祇，心裡沒有絕望、沒有痛苦。隻有說不出的悲傷與迷茫。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無能為力，像是看著一艘注定駛向冰川的船。
如果黑霧時代的誕生來源於某個墮落的神，他會用儘手段解決掉對方。
如果黑霧時代的汙染來源於世界樹，他想儘辦法都會去將其淨化。
可他終於明白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人。縱使中間的過程不甚清晰，他仍能夠在腦海中勾畫出大致的脈絡。
或許是因為什麼原因，諸神最後選擇了高舉神國，拉開與人類的距離。
祂們離開後，神眷時代落幕，連克裡斯汀死時那麼多朋友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他，是否就是知道從此之後的變革呢？
黑霧前時代，人類與異族展開了紛爭。種族與戰爭總是連在一起的，沒有哪方一定是錯誤，可每一方都想要自己活下去。
惡意不斷蔓延，滋生了無數負麵情緒。進而引發了後續的一係列事情。
按道理來說，黑霧前時代延續了那麼久，不至於在幾十年內突變。梅森卻理解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
是機械城的科技發展讓普通人擁有了力量。
倘若在這之前，掌握力量的是少部分人，還能通過教育或傳承來束縛他們，使其遵循一定的秩序。
那麼當普通人拿起木倉，哪怕是一點小事都會引爆矛盾。況且黑霧前時代使用的也是封建君主製，在這種製度下，普通人注定或多或少受到壓迫。當他們擁有了反抗的力量，後果就已板上釘釘。
黑霧時代普通人不得拿槍應該也是出於這個理由：火力永遠是最危險的武器，有了武器就會產生矛盾。哪怕不去做，隻要心中升起這樣的念頭，就會被黑霧趁虛而入，從而引發異化。
於是普通人不得持槍就成為了一條準則，反而是血脈者本身擁有大量負麵能量，不會受太大影響。
身處黑霧時代，整個時代的主題都是瘋狂與混亂，想要維持秩序變得岌岌可危。越來越多的人放縱惡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絕望。於是，整個世界轟然撞上了冰川。麵對這樣一艘逐漸沉海的巨輪，他又能做到什麼呢？
梅森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的無力感。以一己之力拉起全人類的道德水平，未免有些太高看他了。
當然，替代的方法也有很多：用奧雷烏斯控製所有人、用迦南淨化掉所有人...隻是梅森都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