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在儘頭等待。他久久地望著這條路，卻沒有動彈。
梅森心中猛然一跳，聲音不自覺急促起來：“怎麼了？克裡斯汀，快上去吧，納西爾正在等你。”
他幾乎是在心裡禱告了。
隻要得到最後一個印記，克裡斯汀就會擁有十二正神的認可。成為第十三位正神可以說是板上釘釘。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了。去吧、克裡斯汀，快去吧。
金發騎士沉默了許久，低聲說：“我不能上去，羅蘭阿格的邊境遭受了襲擊。作為騎士，我不能放任敵人的入侵；作為普通人，我的故鄉就在那裡。”
成神之路近在咫尺，而他背後是人間門。
沒有人會得罪十二位正神的眷者，那無異於自尋死路。但在一種情況下，即便是剩餘的神都不會出手相助。
在一位正神已打開神國、做好款待準備時，受邀的客人不顧神明的威嚴，轉身離開。這對神祇而言，無異於戲耍。
戰神知道這件事的發生、命運女神知道這件事的發生、就連死神都對此有所預感。十二位正神之所以沒有改變決定的原因隻有一個——
這是一個有關神性與人性的選擇。
黑袍祭司站在入口處，語氣波瀾不驚。眼瞳深處隱隱泛起神性的光輝，似早已知道對方的答案。
“克裡斯汀·羅利，如果你離開這裡，儀式就會結束。吾主已經投來了目光，這種戲耍神明的行為會招來憤怒。”
“十二正神不會幫助你。”
“納西爾。我尊重十二位正神，更無意於戲耍死亡。成神的確很重要，可我有需要守護的東西。”
“如果你走出了這裡，就要等五年之後了。”
克裡斯汀苦笑一聲，高聲呼喚：“奈兒！”
純白的天馬從天而降，身上散發的光輝如星辰閃爍。克裡斯汀吻了吻它的額頭：“再陪我走一趟吧，我的朋友。”
奈兒拱了拱他的下巴，克裡斯汀翻身騎上馬。銀發孩子忽然向前一步：“帶我一起去吧。”
“這件事與你沒什麼關係。”
“但我想和你一起走這段路。”
對方實在堅持，克裡斯汀隻好接過了他的好意。天馬飛過高空，載著兩人離開神秘之地，疾速去往邊境。
隨著距離靠近，銀發孩子開始迅速長大。身體抽節、天國複蘇。力量正在回歸體內，梅森卻焦急起來。
他能趕在消失前抵達那裡嗎？不——不能。這個世界在排斥他，像是在警告回溯者不要破壞命運本身。
如果克裡斯汀不在這裡死去，與之關聯的事情就不會發生。蝴蝶拍打翅膀掀起影響未來的風浪，無人能夠抵抗命運的洪流向前奔湧。
這樣想著，他閉上眼睛。【天國】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展開，隨後進行反向壓縮。
“凡祂所至之處，儘為天國所在。流淌奶與蜜的長河，人人虔誠向善。”
壓縮、壓縮、繼續壓縮。直到他消失後這些力量也能夠存在。隻要數量足夠龐大，就能延緩消散在這個世界上的速度。
“有罪者，迷途者，絕望者，不可追回者，無能為力者。”
“敬請聆聽此預言。”
不要放棄抗爭、不要熄滅於無光的夜晚，不要在即將到來的黑暗前停下腳步，不要臣服於注定的結局。
“你們所踏之處，皆為天國所至。叩拜此地者，得以寧靜與安息；追隨此人者，皆可聆聽福音。”
“那個故事。”
克裡斯汀忽然說，梅森睜開眼睛，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對方的下巴，但很快，他就可以看到對方的臉了。
年輕的騎士目視前方，沒有悲傷、沒有猶豫，單純從神情來看，很難想象出前方等待他的是死亡。而他自己也顯然明白這一點。交談的聲音在暖光中有些模糊，尾音微微有些揚起。
“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現在我想聽一聽結局了。在我死後，奧雷烏斯變成了什麼樣呢？”
“如果真的能夠活下來，我想見見他。”
當他看到你，一定會忍不住紅了眼眶。隻要你能夠活下來，我一定竭儘全力去見你。
想要訴說的聲音哽在喉嚨裡。梅森深深地、深深地將對方的容顏記在心裡。
加速成長的身軀同樣邁向加速崩壞之路。能量極致壓縮成一顆璀璨星光，被送進了克裡斯汀的身體裡。和煦的暖意在體內彌漫，克裡斯驚訝地發現自己體內湧起一股新的力量。
銀發青年的身形慢慢淡去，他凝視著騎士似乎說了什麼。克裡斯汀從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來——
“等著我。”
克裡斯汀笑了。
他輕聲說：“一定會的。隻要你有一顆正義的心，我們終究會在這條路的儘頭相遇。”
最後一點光芒散儘，羅蘭阿格邊境城市在目光儘頭遙遙出現。光輝騎士克裡斯汀戴上頭盔，抽出長劍，麵甲下的聲音勇敢無畏。
“走吧，奈兒，我們去保護家鄉！”
世界在扭曲。時間門在這一刹那變得緩慢，所見之物被分割為無數幀。
梅森感覺自己正在向上漂浮，一種溫暖而不刺眼的光輝籠罩了他。從各處投來了十一道目光，神祇們果然都在關注著這裡。
“他果然選擇了人類...”
“如果連時代之子都無法成為第十三位正神，我們還能選擇誰呢。”
“即便我們都站在人類這一方，可隨著下個時代的到來，我們注定要做出選擇。他的人性太高，怎能成為無情的神祇？”
“神祇不能有弱點。”
當克裡斯汀做出抉擇時，祂們發出了低低的歎息。但很快，神祇們發現了銀發青年，停止了議論。先前見過的幾位神祇露出一絲微笑，善意地向他走來。
“可愛的孩子，希望你不會辜負我的花。”
美神彎腰，將花園中摘下的玫瑰放在了銀發青年的掌心裡。
“記住你的承諾。”
盤旋的雙蛇咬在銀發青年的腳踝處，留下些微刺痛感。隨後一言不發地消失了。
“彆給我丟臉！一定要成為最強的戰士啊！”
青年的肩膀猛然一痛，像是被誰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諸神一一到來、又挨個離開。祂們已經看到了結局。
最後，有誰站在了銀發青年的背後。
冰冷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像是從墓地裡升起的一縷幽微的霧氣。與其他神祇不同，祂輕輕發問。
“你認可這樣的結局嗎？”
銀發青年回答：“絕不。”
“我可以與你做一個交易。你的身上纏繞著一個可怕的秘密，那會導致無數人的死亡。我會幫助你、隻有我能幫助你。作為代價，你需要交給我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
“你的死亡。”
祂說：“從生命誕生之時，我便陪伴在他們身邊。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秒，我吹去那些靈魂上的塵埃。但你不同，你沒有缺陷、沒有壽命，是一個永生不死的怪物。”
“我要在你身上設下一個弱點，一個會讓你永遠死去的傷痕。作為交換，我會為你埋下一顆種子。它或許會發芽，或許不會。一切取決於你，如果成功，你們就能夠在未來相遇。”
僅僅是一個可能性，值得用迦南的生命去交換嗎？
沒有任何猶豫，銀發祭司點了點頭。
不僅是因為他和克裡斯汀的友誼，更是因為這樣的人不該在這裡，因為這種事情死去。
他應該有一個好的結局，有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死神的手從背後穿過他的身軀，落在了他的右眼上。他的眼球一陣灼傷的疼痛，當死神移開手，祭司的右眼變成了如墨的黑色。
而死神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劍刃泛著海水般的蔚藍。銀發祭司從它身上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召喚，就好像雙方本就是一體。
死神的聲音平靜無波、宛如預言。
“你的一切都不會受到影響，但當這把匕首刺入你的右眼，哪怕不朽的生命都會宣告終結。”
祂鬆開手，那把匕首從高空掉落下去，落在了克裡斯汀身上，與他融為了一體。
金發的騎士一無所知，策馬向著生命中最後的戰場奔去。
“終有一日...”
死神的聲音變得無限遙遠，沒等聽完後續，梅森的意識便徹底抽離。
黑霧時代，聖城的某間門冥想室中。
桌上的懷表走到最後一圈，光芒重新黯淡下去。
坐在桌前的銀發青年忽然睜開眼睛，浮現出一絲恍惚之色。
他下意識伸手摸上自己的右眼，漆黑如墨的眼睛與左瞳的湛藍形成了對比。死神的話猶在耳邊，銀發祭司沉默了許久，終於站起身走出了房間門。
與此同時，已被遺忘的某處，同樣有一雙湛藍的眼睛睜開了。
那是一雙充滿疲憊但異常堅定的眼睛，任何人都能通過它看到一個不屈的靈魂。眼睛的主人望著虛無發了會兒呆，忽然笑了一聲，語氣帶著些許懷念。
“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啊...”
這樣說著，虛空中響起了沉重鎖鏈聲。
不可計數的鎖鏈從虛無中延伸出來，洞穿了對方的身軀。宛如背負著整個世界的罪孽，又像是被世界鎮壓了一樣。當其開口時，所有鎖鏈示威性地晃動著。
“好吧，我安靜一點就是了。就算你把我關在這裡也沒用，我是不會把東西交給你的。”
靈魂語氣輕鬆地說著，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他也不惱，再次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等待著、等待著。
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一直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