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婦入門,趙璴一身豔麗的明紅,外頭罩了件狐裘,領口的狐毛厚重柔軟。
“弟媳趙璴拜見長嫂,請長嫂用茶。”
他雙手奉了茶在宋照錦麵前端正地跪下,禮數周全得宜,既沒擺出公主的架子,也分毫不因宋照錦的眼盲而有絲毫輕慢之態。
便是周遭的侍女們都交換著稱讚的目光。
方臨淵麵無表情地轉開視線。
而座上的宋照錦則麵露笑意,一麵伸手摸索著接過趙璴手中的茶,一麵挽起他的手臂,將他攙扶起來:“殿下快快請起。”
她雙目而今隻看得見模糊的影子,動作起來總有些吃力:“殿下嫁進府中,本就是聖上恩賜,也是殿下垂青,這是二弟的福氣。我又如何能受殿下大禮呢?”
她語氣本就溫柔,說話時又慢條斯理的,自來便有種寬厚慈愛的光輝。
趙璴的胳膊有些僵硬。
他垂眼,目光落在了扶在手腕處的那隻手上。
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對待,更不適應肢體觸碰,隻順著她的力道站起身,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身形轉圜,他的餘光瞥見了廳下立著的方臨淵。
麵色如常,神情平靜,一雙眼睛卻像有仇一般緊緊盯著角落裡那隻定窯細口瓶。
趙璴的嘴角微微一動。
向來能立於朝堂之人沒有不識時務的,以利相驅,或借勢威脅,總能令對方心甘情願地受他驅策。
但這人卻古怪得很,言明利害又給了他一夜時間消化,卻仍是而今這般被逼為娼的模樣,就像真被傷到了真心一般。
真心,不過是上位者為引誘他人所捏造出的廉價籌碼,普天之下,哪有人真的會有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即便嗤之以鼻,趙璴卻還是從中得出了兩分興味,一時間連方才的生疏僵硬都消散了幾分。
“我既已入府,長嫂便是我的長輩。”他緩緩地說著,目光飄過下頭的方臨淵,慢條斯理地接著說道。“您待我與夫君慈愛,我怎能辜負您一片慈心?”
果真,那花瓶愈發十惡不赦,方臨淵看向它的目光幾乎要躥出了火。
“你與二弟恩愛,我便放心了。”旁側的宋照錦自是看不見端倪,聽她這話,柔聲笑道。“歲朝。”
一個侍女聞聲入了廳中,看上去約莫二三十歲,身上的衣衫是掌事侍女的形製。
她雙手捧著一摞賬冊,賬冊之上是一隻古樸的木匣。
“歲朝是先侯夫人留下的侍女,當日在先侯夫人身側侍奉,最能識文斷字。”宋照錦對趙璴說道。“先侯夫人去後,便將歲朝與府中中饋一並留給了我。”
階下聽見這話的方臨淵眉目一動,抬頭看向宋照錦。
歲朝原是他母親身邊的侍女,二十來歲便替他母親管事理賬。他母親去後,歲朝仍在府中,如今是專管賬冊銀錢的管事。
他長嫂叫歲朝來做什麼?這樣的陣仗,好似要將闔府中饋都交托在趙璴手裡似的。
想到此處,他的眼神一緊,眼看著歲朝行了禮,捧著賬冊與匣子,放在了宋照錦手上。
“隻可惜我是個不中用的,盲了眼睛,如何管得起這偌大的宅院。”宋照錦說著,將那賬冊與木匣一並遞向趙璴。
“而今好了,這些東西,也該交到合適的人手裡。”她說。
她竟真是這樣打算的,她可才見了趙璴一麵啊!
方臨淵又看向趙璴。
隻見趙璴的眉眼間似乎也有些驚訝,也並沒接起宋照錦遞來的東西。
一府賬目交托誰手,直接決定了這府中的女主人是誰,意義非比尋常。
可宋照錦卻平靜地娓娓道:“這是府中全部的賬冊文書,你不必怕,若覺繁瑣,還有歲朝在側協助。”
方臨淵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
“這匣子裡,則是府中庫房的鑰匙。”宋照錦說。
“長嫂!”
方臨淵再忍不住,打斷了她。
座上的兩人皆轉過頭來看向他。
他長嫂麵露疑惑,而旁邊的趙璴則靜靜地轉過頭來,平靜幽深的眼睛帶著探究,像是黑夜裡伺機而動的凶獸。
仿佛他隻要稍有輕舉妄動,就會撲將上來咬斷他的喉管。
方臨淵身側的手微微一動。
他不能多言,暴露趙璴分毫。他既不知趙璴而今在京中勢力如何,也不知他私下養了多少耳目眼線。
他兄長為他而死,他決不能輕易將長嫂母子置於險境。
……即便長嫂手中遞出去的,是侯府全部的家當底細。
方臨淵抿了抿嘴唇。
“……他剛入門,這些瑣事怕累壞他。”片刻之後,他緩緩說道。
隻見趙璴眉心動了動,唇角勾起個平和清淡的笑,挪開了目光。
“府中人員簡單,又有歲朝操持,倒也清晰明了。”宋照錦說。“繁雜的事,歲朝都是慣常辦的,不必擔心。”
言下之意,便是隻交權給趙璴,卻不要他費神。
“可是……”方臨淵還要反駁。
“二弟。”宋照錦不讚同地打斷他。
“長嫂請講。”方臨淵低下頭。
“你一心求娶公主,而今得償所願,自是要善待於她。”宋照錦說。
“……是。”
“可卻不該什麼都怕她去碰,這般將她將養在高閣中。”宋照錦說道。“夫婦本為一體,你們二人商量著,什麼事總都是做得來的。”
方臨淵有苦說不出。
他既不能說這假公主根本就是個公狐狸,也不能說她們孤兒寡母的命都懸在了此人手上。
他抬眼看去,那趙璴此時低眉順目,靜靜坐在那兒,纖長的睫毛像是垂下翅膀的蝴蝶,一副被他采擷到手的高嶺之花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