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璴向來容許任何形式的陰謀、算計,以及功利的目的。
他從小活在它們之間,這些東西於他而言便如同每天東升西落的金烏和春生冬亡的萬物一般,是世間法則運轉的一環。
所有人都活在其中。
方臨淵卻偏生不一樣似的。
能活在法則之外,不被陰謀的臟汙沾染的,隻有被人想象出的聖賢與神明。
但他們從來都是冰冷的、被畫在脆弱的紙張或渾濁的泥胎上,不敢被人觸碰。
趙璴垂著眼,手指緩緩地劃過紙上那三道他畫出的痕跡。
冰冷的紙張不似溫熱的皮膚,觸在指尖並沒有昨日那般的實感。
趙璴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來。
——
此後幾天,方臨淵終於有借口遠離趙璴了。
他每日一回府上,便借口公務繁忙,鑽到書房中待到三更,甚至以“忙碌時誰都不見”的借口,接連幾日都沒見前來請他的吳興海。
方臨淵在忙碌中難得地重獲了幾分自在。
月上枝頭,夜深人靜時,坐在書房裡百無聊賴地翻話本的方臨淵也會有些感慨。
要是他父親泉下有知,肯定要驚掉眼珠子了。
畢竟他從小任性好動,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四書五經。在邊關前兩年,為了讓他讀書,他父親打斷了三五根藤條。
他父親哪裡見過他主動鑽進書房不出來的時候啊?
想到這兒,方臨淵嘴角往下撇了撇。
算了,與其看到他費儘心思娶了個男人回家,他父親在泉下還是什麼都彆知道為好。
這樣的平靜一直持續了三天。
幾天下來,於洮漸漸看出了方臨淵是個事事親為的人,也漸漸放下心來,開始心安理得地躲懶;而方臨淵也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於洮的大半工作,每天奔走於鴻臚寺各處。
這一日,方臨淵一直到戌時正才回到侯府。
剛到府門前,便見有侍從與雁亭等人一道站在那兒候著。借著略有些昏暗的燈光,方臨淵認出這侍從是霽月堂的。
“侯爺,大娘子請您去霽月堂用晚膳。”那侍從看見他,笑著迎上前說道。
方臨淵聞言應了一聲,便隨著他一同朝霽月堂去。
他長嫂總擔心他忙時不好好吃飯,偶爾是會喚他一道用膳。但這回,那引路的侍從欲言又止了幾次,還是小聲開口道:“侯爺,一會兒大娘子怕是要念叨您幾句。”
“什麼?”方臨淵一愣。
就見那侍從麵露難色,說道:“夫人日日來給大娘子請安,大娘子知道您幾天沒見夫人了。”
方臨淵:?
他錯愕地看著那個侍從,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夫人告的狀?”他問道。
那侍從忙連連擺手:“不是的!是大娘子自己問的。侯爺放心,夫人定是向著您的,一會兒一定也會替您說話的呀……”
方臨淵顧不上聽他給趙璴辯白了。
趙璴這是有病吧!
彆人不知道他是個男人,他自己不清楚?幾天沒見就要告狀,怎麼,還真跟他方臨淵過上日子了不成!
他的臉色飛快地變得難看,接著轉過身,大步流星地朝霽月堂而去。
他倒要看看,這公狐狸是要乾嘛!
——
趙璴其實有點兒冤枉。
他靠著安平侯夫人的身份脫離了宮禁,相應的便需有些付出——諸如要與方臨淵扮夫妻,也諸如要每天浪費些時間,去霽月堂晨昏定省。
此事還要從三日前說起。
入宮麵聖當晚,方臨淵仍舊是宿在懷玉閣的,但第二天,天不亮時他便走了。
趙璴梳妝時,轉頭朝側間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聽得絹素在側說道:“安平侯一早便走了,方才他的侍從來說,他一早上衙門裡去了。”
啊,原是躲遠了。
趙璴單手執著螺黛,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了方臨淵與他獨處時,警惕得如一隻雙耳直豎的兔子的模樣。
“殿下您笑什麼?”絹素問道。
趙璴並沒意識到自己在笑。他渾不在意地嗯了一聲,繼續對著鏡子畫眉。
就在這時,吳興海捧著個匣子進來,立在妝台邊道:“殿下,竇府送東西來了。”
趙璴視線掃過去。
隻見那匣子雕著觀音送子圖案,樣式極精致,用的也是極名貴的紅木。
趙璴掃了一眼,示意他打開。
匣子一啟,便有濃鬱的藥香撲麵而來。
“送東西的人說,是竇大人孝敬的。”吳興海的麵上閃過一絲細微的怪異,頓了頓,繼續說道。
“……說是極好的坐胎藥。”
趙璴笑了一聲。
他抬眼看去,伸手從裡頭拿出了個藥包,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圈:“藥方送來了麼?”